"余与嵇康、":我和嵇康、
"吕安居止接近":吕安的行止相近,
# 居止:居住的地方。,吕安:字仲悌,东平(今山东东平县)人。生年不详,卒于魏景元三年。其妻徐氏貌美,吕安之兄吕巽与之有染,事发,其兄反诬吕安不孝,嵇康辩其无辜。钟会与嵇康有隙,趁机进谗于司马昭。司马昭后并杀二人。
"其人并有不羁之才":他们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
# 不羁之才:有才能但不受羁绊。
"然嵇志远而疏":可是嵇康的志向高远而疏阔,
# 志远而疏:志向高远,但疏于人事。
"吕心旷而放":吕安的心胸旷达而豪放,
# 心旷而放:心性旷达,游离于世俗。
"其后各以事见法":之后各自因为一些事情而被杀。
# 以事见法:以,因;事,指二人被诬之事,详见后文;法,刑;以事见法,因那件事而被加刑。
"嵇博综技艺":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艺,
# 博综:博,广;综,综合。此处指广博掌握(很多技能)。
"于丝竹特妙":对于音律尤其高妙。
# 丝竹:丝指弦乐,竹指管乐,此处引申为音乐、乐器。
"临当就命":当临刑之时,
# 就命:就死、赴死。
"顾视日影":他回头看了看太阳的影子,
# 顾:看。
"索琴而弹之":要过琴来弹奏。
"余逝将西迈":正值我将要西行,
# 逝将西迈:指当初由家乡西行入洛阳。将:将要。迈:行。
"经其旧庐":路过我们旧日的居所。
# 经其旧庐:指从洛阳返回时路过嵇康的旧宅院。
"于时日薄虞渊":当此之时,太阳渐渐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
# 虞渊:传说中的日落之处。,薄:迫近。
"寒冰凄然":寒冷的冰霜越发显出凄凉的样子,
"邻人有吹笛者":邻里有人吹笛,
"发音寥亮":吹出的声音嘹亮悲摧,
# 寥亮:即今嘹亮。
"追思曩昔游宴之好":追怀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分,
# 游宴:出游、聚会。,曩昔:从前。
"感音而叹":我被这笛声触动不禁深深叹息,
"故作赋云":所以写下这样的赋:
"将命适于远京兮":奉命前往遥远的上京,
# 适:往。,将命:奉命。
"遂旋反而北徂":又回身向北而去。
# 徂:行。,旋反:旋,回;反,同“返”;旋反,回来,指从洛阳回去。
"济黄河以泛舟兮":泛舟渡过黄河,
# 济:渡。
"经山阳之旧居":路过昔日在山阳的故居。
# 山阳:地名,在今河南。嵇康原隐居在山阳嵇山之下。
"瞻旷野之萧条兮":举目看到萧条的旷野,
"息余驾乎城隅":在城脚下停下我的车舆。
# 城隅:城的一角。,驾:车驾。
"践二子之遗迹兮":重履二人留下的遗迹,
# 二子:指嵇康和吕安。
"历穷巷之空庐":经过深巷中的空屋。
# 穷巷:隐僻的里巷。,历:经。
"叹黍离之愍周兮":感叹《黍离》的歌声深切地哀悯西周的宗庙,
# 愍:通“悯”;同情。,黍离:《诗经》中感叹周朝覆亡的诗歌。
"悲麦秀于殷墟":悲伤《麦秀》的调子飘荡在殷朝的废墟。
# 殷墟:殷都旧址,在今河南安阳市小屯村。,麦秀:指麦子秀发而未实。《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官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
"惟古昔以怀今兮":因为抚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怀念故去的人,
# 怀今:指有感于古人事而怀念嵇康和吕安。,古昔:指上文的周商旧事。,惟:思念。
"心徘徊以踌躇":我的心徘徊而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梁栋屋宇都历历存在而没有丝毫损毁,
"形神逝其焉如":故人的形容和精神已远逝不知所去。
# 焉如:何往。
"昔李斯之受罪兮":当年李斯受罪被杀,
# 昔李斯之受罪兮:“昔李斯”二句:《史记·李斯列传》有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受罪:受(因罪所加的)刑罚。
"叹黄犬而长吟":为着不能再牵黄犬出上蔡门打猎而恋恋不舍,叹息长吟。
# 吟:叹息。
"悼嵇生之永辞兮":我哀悼嵇生将要永辞世间的最后一刻,
# 永辞:生死诀别。辞:诀别。
"顾日影而弹琴":回顾日影再一次弹响鸣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人生的缘分遭际聊寄于瞬间的领悟遇合,
# 领会:对于命运的领悟和理解。,运遇:命运遭遇。
"寄余命于寸阴":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给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阴。
# 寸阴:极短的时光,指临刑前的片刻。,余命:剩下的生命。
"听鸣笛之慷慨兮":我听到笛子的声音爽朗慷慨,
# 鸣笛:指序中所说的邻人之笛。
"妙声绝而复寻":仿佛嵇生绝世的清音得以重临。
# 寻:继续。
"停驾言其将迈兮":我的车驾将重新起程,
# 将迈:将要出发。,言:语气助词。,驾:马车。
"遂援翰而写心":于是执笔写下此刻的心情
# 写心:描述自己的心境。,翰:笔。,援:提。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追念友人的赋,描写了作者途经友人故居之地的荒芜、寂静,触景生情,再忆与嵇康、吕安的交往及二人因不附司马氏被害,表达对旧友的深切怀念与对黑暗政治的悲愤。
2. 写作手法
用典:文中用典含蓄深婉,寄寓多重悲慨。“黍离之愍周”“麦秀于殷墟”化用《诗经・黍离》与箕子过殷墟事,以周室衰微、殷商覆灭喻曹魏政权倾颓,借古伤今中暗含对时事的隐痛。“李斯受罪,叹黄犬长吟”以李斯临刑忆牵黄犬出上蔡东门之典,对比嵇康临刑“顾日影而弹琴”的从容,既悲嵇康之死,亦叹其超越世俗的生命姿态。“邻人吹笛”虽未明典,却成后世“山阳笛声”意象源头,以笛声空寥寄托故人长逝、知音难再的怆然,典与情融,余韵悠长虚实相间:“日薄虞渊,寒冰凄然”“旷野萧条”“穷巷空庐”实写眼前之景,勾勒寒日荒宅的肃杀之境,是作者途经旧居的所见所感,奠定悲凉基调。“游宴之好”“嵇康锻铁、灌园”等生活片段虚忆往昔之事,虽未明写,却借“追思曩昔”四字隐现于“黍离”“麦秀”的嗟叹中,虚笔补白昔年情谊。笛声“寥亮”为实闻,琴声“慷慨”为虚忆,“顾日影而弹琴”的临刑瞬间,既是历史真实(嵇康事),又经作者心象重塑为永恒定格,虚实相生间,尽抒物是人非之痛。借景抒情:文中借萧瑟之景深寓怆然之情,景语即情语。“日薄虞渊,寒冰凄然”以落日西沉、寒凝大地的意象,暗喻曹魏政权衰微与士人命运的黯淡,物候的肃杀与政局的冷酷叠合,奠定悲怆基调。“旷野萧条”“穷巷空庐”聚焦旧居周边荒芜,“空”字道尽人去楼空的死寂,实写空间之寂,虚诉心境之孤,萧条之景中渗透对故友永逝的痛感。“邻人吹笛,发音寥亮”以笛声破空的清越,反衬周遭的空寂,笛声为实景,却触发“妙声绝而复寻”的虚忆(嵇康琴声),清响愈显人琴俱亡之悲,景之“寥亮”与情之“凄恻“形成对比,将思念与哀婉推向极致。
3. 分段赏析
序文开篇“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短短两句,点明人物关系与特质。“居止接近”四字轻描淡写,实则暗含三人朝夕相处、志趣相投的深厚情谊;“不羁之才”则高度概括嵇康、吕安超脱世俗的才华与性情。紧接“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然”字转折,道出命运的无常。“志远而疏”“心旷而放”精准概括嵇康、吕安的性格,也暗示他们因不与司马氏同流合污而遭迫害的必然结局。“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前句强调嵇康才艺卓绝,后句聚焦临刑细节,“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寥寥数字,将嵇康赴死时的从容、对生命的超然展现得淋漓尽致,也为后文的追思埋下伏笔。“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以行程引入,“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借暮色、寒冰渲染出凄清萧瑟的氛围,奠定全文悲凉基调;“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清亮笛声打破寂静,勾起向秀对往昔的回忆,“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则直接点明创作缘由。正文“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开篇交代被迫应召出行又折返的行程,“将命”二字暗含无奈,暗示向秀在司马氏威压下的身不由己。“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写渡过黄河,途经山阳旧居,为下文触景生情做铺垫。“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萧条”二字描绘出旷野的荒凉,与往昔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向秀停车于城角,亦是停下脚步,驻足回忆。“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践”“历”二字生动地写出向秀追寻故人足迹,走进寂寥空巷、残破旧居的过程,每一步都踏在回忆与现实的交错点上。“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引用《黍离》《麦秀》典故,《黍离》写周大夫见故都宗庙宫室化为禾黍而悲叹周朝衰落,《麦秀》是箕子过殷商故都,见宫室荒芜而感伤商朝灭亡。此处向秀借古伤今,既表达对故友逝去的悲痛,也暗含对曹魏政权衰落、司马氏篡权的痛心。“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直接抒发因追忆往昔、面对现实而内心彷徨的情感。“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旧居建筑尚存,故人却形神俱灭,向秀发出“形神逝其焉如”的叩问,将对生命消逝的怅惘、对故人的思念推向高潮。“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以李斯临刑感叹牵黄犬逐猎不可得,与嵇康临刑从容抚琴对比。李斯的哀叹是对平凡生活的留恋,嵇康的琴声则是对自由精神的坚守,凸显嵇康超脱生死的高贵品格。“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向秀感慨命运无常,只能在短暂人生中领悟生命真谛,暗含对自身处境的无奈与对时代的控诉。“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再次回到现实中的笛声,慷慨笛音让向秀试图在其中寻觅故人的音容笑貌,可“妙声绝”又将他拉回残酷现实。“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向秀停下即将远行的马车,提笔写下内心的哀思,戛然而止的结尾,余韵悠长,将未尽的悲痛与思念留给读者品味
4. 作品点评
《思旧赋》以含蓄笔法表对友人深情,用简笔隐晦曲折抒哀伤激愤。文中“山阳邻笛”典故,哀怨愤懑、情辞隽远,已成为后世文学审美意象之一,尽显作者对旧友的深切怀念。
# 君子拟人,必于其伦,……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不类甚矣。
梁刘勰《文心雕龙·指瑕》
# 不容太露,故为词止。此晋人文尤不易及也。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
# 嵇、吕并言而末复单悼嵇生,以叔夜义证吕安,而死更非其罪,故尤深感耳。古今不平之事,无如嵇、吕一案。典午刑政如此,安得为英雄?此阮公所以有广武之叹也。
清张云璈《选学胶言》
# 子期以嵇、吕之诛,危惧入洛,返役作此。悼嵇、吕,实自感也。
清张惠言《七十家赋钞》
# 赋必有关著自己痛瘁处。如嵇康叙琴,向秀感笛,岂可与无病呻吟者同语?
清刘熙载《艺概》
# 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它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现代文学家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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