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齐国有个人和一妻一妾共同生活,
# 处室:居家过日子,共同生活。
"其良人出":丈夫每次外出,
# 良人:古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都说是吃饱喝足才回家。
# 反:通“返”。回家,餍:满足、饱食。
"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妻子问跟他一起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
# 所与饮食者:与他在一起吃喝的人。
"则尽富贵也":他就说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
# 富贵:指富贵的人。
"其妻告其妾曰":妻子对妾说:“
# 其:指良人。
"良人出":丈夫每次出去,
"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都是酒醉饭饱才回家,
"问其与饮食者":问是谁跟他在一起吃喝,
"尽富贵也":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
"而未尝有显者来":可是,从来也不曾见有显贵体面的人到家里来,
# 显者:有地位有声望的人。,未尝:不曾。
"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我要暗中看看他到底去什么地方。”
# 瞷良人之所之:暗中看他所去的地方。瞷,窥视,暗中看。前一个“之”是助词,后一个“之”是动词。所之,所去的地方。
"蚤起":清早起来,
# 蚤:通“早”。
"施从良人之所之":妻子便拐弯抹角地跟踪丈夫。
# 施:通“迤”,逶迤斜行。这里指暗中跟踪。
"遍国中无与立谈者":走遍整个都城,没有谁停下来与他打招呼交谈。
# 国中:都城内。国,国都、京城。
"卒之东郭墦间":最后到了东门外的墓地。
# 卒之东郭墦间:最后到了东门外的墓地。卒,最后。之,去、往。东郭,城之东门外。墦间,坟墓间。
"之祭者乞其余":向祭墓的人乞讨剩下来的食物;
# 之祭者乞其余:向祭墓的人乞讨剩下来的食物。祭者:祭扫坟墓的人。
"不足":不够,
"又顾而之他":又四下里看看,到别的扫墓人那里。
# 顾而之他:掉头到另一个墓地去。
"此其为餍足之道也":这就是他天天酒醉饭饱的方法。
# 道:方法。
"其妻归":妻子回去,
"告其妾":告诉了妾,
"曰":说:“
"良人者":丈夫,
"所仰望而终身也":是我们指望依靠过一辈子的人,
# 终身:终身依靠。
"今若此":却是这个样子。”
"与其妾讪其良人":于是两人讥讽丈夫,
# 讪:讥讽。
"而相泣于中庭":在院子里哭成一团。
# 中庭:庭院中。
"而良人未之知也":丈夫却一点也不知道,
"施施从外来":还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
# 施施:喜悦自得的样子。
"骄其妻妾":在妻妾面前大耍威风。
# 骄:对……骄傲。
"由君子观之":在君子看来,
"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人们用来求取升官发财的方法,
"其妻妾不羞也":能够不使他们的妻妾引以为耻,
"而不相泣者":不共同哭泣的
"几希矣":是很少的!
# 几希:几乎没有。希,通“稀”。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篇绝妙的讽刺寓言。文章辛辣讽刺了那些为攀附权贵、追逐富贵利达而不惜出卖人格尊严、极尽狡诈欺骗之能事的无耻之徒,深刻揭开了他们道貌岸然的虚伪面皮下肮脏不堪的本性。
2. 分段赏析
《齐人有一妻一妾》作为《孟子》中极具讽刺色彩的名篇,通过一个精妙的寓言故事,犀利批判了那些为追逐“富贵利达”而不择手段、毫无礼义廉耻之人。文中塑造的“齐人”形象,堪称此类卑劣之徒的典型缩影——他自欺欺人,行着连妻妾都被蒙在鼓里的龌龊勾当,却偏要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势。虽着墨不多,其丑态却已跃然纸上。不过,在深入剖析文本前,需先提及一个特殊现象:《孟子》七篇中,每章皆以“孟子曰”开篇,唯独此章未见此三字。近代学者高步瀛在《孟子文法读本》中据此推测,此章应与前章合为一篇,不宜割裂。此前一章内容如下:储子问孟子“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答:“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结合上下文来看,齐宣王派人窥探孟子的举动,恰是触发孟子讲述“齐人”故事的直接契机。若将两章连缀,便不存在“独缺‘孟子曰’”的疑问。此外,从文字修辞角度观察,《孟子》全书中“瞷”字仅出现两次,且均集中于这两段文字,前后呼应极为紧密。若将二者强行拆分,这种“瞷”的用词巧合便显得牵强。当然,这两点尚非两章应合的最有力证据,后文将进一步展开探究。从叙事手法看,文章表面上冷静客观,类似契诃夫笔下短篇小说的克制风格,实则层层递进、由表及里,通过“先果后因”的巧妙结构,逐步剥开“齐人”虚伪的外衣,揭露其龌龊灵魂。故事始于“齐人”的自我吹嘘——“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因“未尝有显者来”的异常现象生疑;继而从“其妻”视角侧面深挖:所谓“尽富贵”不过是谎言,因“遍国中无与立谈者”,连普通百姓都对他避而远之;随后笔锋转向“东郭墦间”的追踪,揭穿其“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的乞丐本质;最后以“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的细节收尾,将其厚颜无耻的神态与精神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这种“颊上添毫”的细节补充,使人物形象愈发鲜活。阅读此文,需重点关注以下四点:其一,文章对“繁”与“简”的精妙处理。如“良人出”至“尽富贵也”一段,作者不厌其烦地重复叙述,实则是为了强化这一“现象”的存在感。第二次复述时特意加入“而未尝有显者来”,既点出可疑关键,又为下文“瞷”的行动埋下伏笔。前后重复形成反跌:“此其为餍足之道也”与“尽富贵也”形成鲜明对比,“餍酒肉而后反”与“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则互为表里,前文的铺垫使后文的反转更具冲击力。而“其妻告其妾”时,作者仅用“今若此”三字概括追踪全过程——这个“此”字已涵盖前文44字的细节,因前文已刻画得淋漓尽致,无需赘述;且“讪”“泣”二字已足够传递妻妾复杂的情感,无需展开具体描述,足见作者对繁简取舍的匠心。其二,“妾”这一角色的设置并非冗余。妻发现疑点后向妾倾诉,跟踪归来后将所见告知妾,妻妾互讪互泣的场景,比单一女性的自怨自艾更具讽刺张力。若仅有“妻”,其言行受限,故事的批判力度也会大打折扣。例如“骄其妻”远不如“骄其妻妾”生动传神。其三,“此其为餍足之道也”的归属存在争议。有人认为是作者旁白,有人推测是酒店伙计所言(类似《孔乙己》中“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的叙述)。实则,这是“齐人”之妻在识破真相后的内心独白,由叙述者代为说出。其四,“而”字的两种用法需留意。其一为并列连接,如“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中的“而”,连接“不羞”与“不相泣”,强调二者并存;其二为转折强调,如“而未尝有显者来”“而良人未之知也”中的“而”,起到点破与强化的作用,若删去则文气疲软。后一种用法对现代写作亦有借鉴价值。文末段落是作者对故事的总结性评判,仅批判“齐人”,未呼应前文与储子的对话,此乃后人误分两章的主因。实则,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若强行照应前文,便会沦为对齐王的暗讽与对自身的标榜,削弱全文讽刺力度。深层来看,孟子借“瞷”的非礼性(“瞷人”已属越界),暗示被“瞷”者多有问题:或内藏阴私,或外示伪善。齐宣王派人“瞷”孟子,反衬出孟子对自身光明磊落的自信——正如他以“尧舜与人同耳”自比圣人,强调自己与“阳一套阴一套”的“齐人”截然不同。因此,故事既讽刺了追名逐利的卑劣之徒,亦暗含孟子的自我辩白:我无需伪装伪善,自然不必担心被“瞷”。故无需再回扣前文,以免偏离核心讽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