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饛簋飧":农家圆簋里虽然盛满熟食,
# 飧:熟食,晚饭。,簋:古代一种圆口、圈足、有盖、有座的食器,青铜制或陶制,供统治阶级的人使用。,饛:食物满器貌。
"有捄棘匕":上面却插着棘枝做的弯匙。
# 棘匕:酸枣木做的勺匙。,捄:曲而长貌。
"周道如砥":通京大道如磨刀石般平坦,
# 砥:磨刀石,用以形容道路平坦。,周道:大路。
"其直如矢":又好像射出的箭一样笔直。
"君子所履":王公贵族们可以漫步其上,
# 君子:统治阶级的人,与下句的“小人”相对。小人指被统治的民众。
"小人所视":草民百姓只能两眼空注视。
"睠言顾之":我悲愤满怀回顾起这些事,
# 睠言:同“睠然”,眷恋回顾貌。
"潸焉出涕":情不自禁潸然泪下衣衫湿。
# 潸:流泪貌。
"小东大东":远离京都的东方大国小邦,
# 小东大东:西周时代以镐京为中心,统称东方各诸侯国为东国,以远近分,近者为小东,远者为大东。
"杼柚其空":织机上的梭子已经空荡荡。
# 杼柚:杼,织机之梭;柚,同“轴”,织机之大轴;合称指织布机。
"纠纠葛屦":小民穿葛鞋用粗麻线捆绑,
# 屦:鞋。,葛:葛草,茎皮可制葛布。,纠纠:缠结貌。
"可以履霜":无奈何只好赤脚踩踏寒霜。
# 可:通“何”(用俞樾说)。
"佻佻公子":那些风度翩翩、姿态俊美的的贵族子弟,
# 佻佻:豫逸轻狂貌。
"行彼周行":大摇大摆走在宽阔大路上。
# 周行:同“周道”。行,道路。
"既往既来":他们大喇喇地来来又往往,
# 既往既来:来来往往。
"使我心疚":那无耻模样让我痛心断肠。
# 疚:忧虑不安。
"有冽氿泉":山泉侧出且又是寒冷彻骨,
# 氿泉:泉流受阻溢而自旁侧流出的泉水,狭而长。,有冽:寒凉的样子。
"无浸获薪":千万不要浸湿刚砍的柴薪。
# 获薪:砍下的薪柴。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认为“获”为“檴”的假借,即榆木,如《诗经》诸篇中《邶风·凯风》《豳风·东山》《小雅·车舝》诸篇之棘薪、栗薪、樵薪。,浸:浸湿。
"契契寤叹":我夜梦忧心醒来轻轻叹息,
# 寤叹:不寐而叹。,契契:忧结貌。
"哀我惮人":暗自哀怜我本多病劳苦人。
# 惮:同“瘅”,疲苦成病。
"薪是获薪":伐下这些长长短短的柴薪,
# 薪:为动词,伐,析。
"尚可载也":还可以装上车往家里搬运。
# 载:装载。
"哀我惮人":暗自哀怜我本多病劳苦人,
"亦可息也":也该得片刻休养以安我身。
"东人之子":东方大邦小国的臣民啊,
# 东人:东方诸侯国之人。
"职劳不来":一味受累没有人前来慰抚。
# 来:“勑”的借字,慰勉。一说为“赉”的借字,赏赐。,职劳:从事劳役。
"西人之子":西部诸侯国的王公贵族啊,
# 西人:周人。
"粲粲衣服":个个穿着鲜艳华贵的衣服。
# 粲粲:鲜明华丽的样子。
"舟人之子":就是那些摆渡为生的舟子,
# 舟人:郑笺,“舟,当作周。”一说为舟楫之人,周人中之低贱者。
"熊罴是裘":人五人六地披着熊罴裘服。
# 熊罴是裘:用熊皮、马熊皮为料制的皮袍。一说,郑笺谓“裘当作求”,这句意即狩猎求取熊罴。
"私人之子":还有那些家臣属隶的子弟,
# 私人之子:家奴之子。一说指贫家子弟。私人:家奴。
"百僚是试":随便什么官位都可以补录。
# 百僚:犹云百隶、百仆。
"或以其酒":东方国民也许以为是美酒,
"不以其浆":西部贵族并不以为是甜浆。
# 浆:米浆。
"鞙鞙佩璲":送给东方国民是玲珑玉佩,
# 佩璲:缀有瑞玉的佩带。璲,瑞玉。,鞙鞙:形容玉圆(或长)之貌。
"不以其长":西部贵族并不以为是珍藏。
# 不以其长:以,因。长,善。《郑笺》:“佩之鞙鞙然,居其官职,非其才之所长也,徒美其佩而无其德,刺其素餐。
"维天有汉":仰望那高天上灿烂的银河,
# 汉:银河。
"监亦有光":如同明镜似的熠熠闪毫光。
# 监:同“鉴”,照。
"跂彼织女":只见那三足鼎立的织女星,
# 织女:三星组成的星座名,呈三角形,位于银河北侧。,跂:同“歧”,分叉状。
"终日七襄":整日整夜七次移位运转忙。
# 七襄:七次移易位置。古人一天分十二时辰,白日分卯时至酉时共七个时辰,织女星座每一个时辰移动一次。
"虽则七襄":虽然一天一夜七移运转忙,
"不成报章":终归不能织成美丽的文章。
# 报章:织不成布帛。报,复,指织机的梭子引线往复织作;章,经纬纹理。不成报章,即织不成布帛。
"睆彼牵牛":再看那颗明亮亮的牵牛星,
# 牵牛:三颗星组成的星座名,又名河鼓星,俗名牛郎星,在银河南侧。,睆:明亮貌。
"不以服箱":也不能像人间真牛拉车厢。
# 服箱:驾车运载。服,负载;箱,车斗。
"东有启明":无论是东部天空的启明星,
# 启明:金星(又名太白星)晨在东方,叫启明。
"西有长庚":西部天空的长庚星闪闪亮,
# 长庚:金星夕在西方,叫长庚。古人误以为启明和长庚是两颗星。
"有捄天毕":还是如筚的天毕星弯又长,
# 天毕:毕星,八星组成的星座,状如捕兔的毕网,网小而柄长,手持之捕兔。
"载施之行":歪歪斜斜地忝列在银河旁。
# 行:行列。,施:张。一说斜行。
"维南有箕":南部天空虽然箕星在发光,
# 箕:俗称簸箕星,四星联成的星座,形如簸箕,距离较远的两星之间是箕口。
"不可以簸扬":并不能用来把糠粃来簸扬。
# 簸扬:用箕扬米谷以去糠皮和秕谷。
"维北有斗":北部天空虽然斗星闪闪亮,
# 斗:南斗星座,位置在箕星之北。
"不可以挹酒浆":并不能像斗子用来酌酒浆。
# 挹:用勺舀取。
"维南有箕":南部天空虽然箕星在发光,
"载翕其舌":也只是吞吐着长舌长又长。
# 翕其舌:吸着舌头。箕星底狭口大,好像向内吸舌若吞噬之状。翕:吸引。
"维北有斗":北部天空虽然斗星闪闪亮,
"西柄之揭":宛如自西高举长柄舀东方。
# 西柄之揭:南斗星座呈斗形有柄,天体运行,其柄常在西方。这句形容西方执柄举向东方。揭,举起。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四言诗,也是一首政治讽喻诗。诗歌运用对比和暗喻,从现实人间到虚幻星空,展开东方人民受压榨的困苦图景与诗人忧愤抗争的激情,以严密结构和奇崛思路,呈现丰富深厚的意蕴。
2. 写作手法
象征:以自然物象和天象隐喻社会现实,深刻揭露了西周时期东方诸侯国人民在周王室剥削下的苦难与愤懑。“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中,织女星终日穿梭却无法织成布帛,牵牛星明亮却不能拉车运输。这象征统治者(周人)虽占据高位,却无实际贡献,徒有虚名。比喻:以“磨刀石”(砥)和“箭矢”(矢)的平直,比喻周王室统治的“表面公正”与“道路通达”。表面上赞颂周道的平坦笔直,实则暗讽周王室通过“周道”对东方进行掠夺,暴露其虚伪性。对比:“西人之子,粲粲衣服”与“东人之子,职劳不来”形成对照。通过视觉化的服饰描写,刻画西人奢靡的生活。粲粲,形容衣饰鲜明华美,暗示其不劳而获的特权地位。以“职劳”与“不来”的矛盾,展现东人被迫承担繁重劳役却无休止的悲惨境遇。二者形成“享乐者”与“受难者”的直接对立,揭示了周代宗主国与诸侯国之间的剥削关系。联想:“维天有汉,监亦有光”以银河为镜,映射周王室的虚伪;织女星“终日七襄”却“不成报章”,暗喻百姓辛勤劳作却无成果;牵牛星“不以服箱”则讽刺统治者空有权力却无担当。“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等句,将星宿拟人化,揭露统治者如箕星“吸舌噬财”、斗星“西柄揭取”,徒有虚名而无实用,批判其贪婪本质。想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借箕星形似簸箕却无法扬糠、斗星似斗却不能舀酒的荒诞,讽刺周王室官职虚设、徒有虚名。诗人以星象的暗喻官僚体系的腐败。承上启下:诗的前半部分写东边的人织机闲置,只能穿着草鞋踩霜受冻;西边的人却衣着光鲜,穿着熊皮袍子显摆。一边是织机空荡的辛劳,一边是华服美裘的安逸,把剥削与被剥削的差距明明白白摆出来。后半段笔锋转到天上,银河明明像面镜子,却照出人间乱象——织女星织不出布,牵牛星拉不动车,看似说星象,实则在讽刺周王室空有名号,做事却名不副实。首尾呼应:“西人之子,粲粲衣服”和“东人之子,职劳不来”。一边是西边周王室的贵族,穿的衣服鲜亮好看,日子过得体面又自在;另一边是东边的劳动者,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累得不行,却连回家歇歇都难。一个不用辛苦就能享受,一个干得再多也没个盼头,就这么一比,周代宗主国对东方百姓的压榨就显得更清楚了。这种“不劳而获”和“劳而无获”的差距,让人看了更能感觉到当时阶级之间的不公平。
3. 分段赏析
诗歌以“有饛簋飧,有捄棘匕”的饮食器物开篇,“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用平坦笔直的道路隐喻周王室的统治秩序,却暗含讽刺——这秩序下,“君子”(贵族)与“小人”(平民)的境遇天差地别。“睠言顾之,潸焉出涕”一句,诗人回望这看似规整的“周道”,却因贫富悬殊而泪落,奠定全诗哀痛基调。第二章“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直指东方诸国的贫困:织机上的布帛已被搜刮一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写穷人只能穿草绳编的破鞋踏霜而行,与“佻佻公子,行彼周行”中衣着光鲜、招摇过市的贵族子弟形成鲜明对比。“既往既来,使我心疚”一句,道尽诗人对这种不公的愤懑与无奈。第三章“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以清冷的泉水浸湿砍下的柴薪起兴,暗喻劳动者被压榨的艰辛;“契契寤叹,哀我惮人”直接倾诉劳苦者的悲叹——连“薪是获薪”(砍了又砍的柴)都能运走,“哀我惮人,亦可息也”更直白呼吁:疲惫的人总该休息吧?平凡的诉求里藏着深切的苦难。第四章以“东人之子,职劳不来”与“西人之子,粲粲衣服”对举,东方人终年劳作却无赏赐,西方贵族却衣着华丽;“舟人之子,熊罴是裘”写掌权者穿珍贵皮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则揭露被役使的平民只能做杂役。层层对比中,阶级压迫的残酷愈发清晰。第五章转向星象讽刺:“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暗指待遇不公;“鞙鞙佩璲,不以其长”说玉佩虽长却无实用,讽刺权贵的虚浮;“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写银河虽有光芒却无鉴戒之意,为后文星象的徒有其表做铺垫。第六章继续以星象为喻:“虽则七襄,不成报章”说织女星虽移动却织不出布帛;“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指牵牛星不能拉车;“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则写启明星、长庚星与天毕星(形似网)空有星象,毫无实际作用。借星象的“无用”,暗讽统治者徒有其位、不办实事。第七章以“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开篇,箕星本应簸米却不能,斗星本应舀酒却不行;“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进一步刻画箕星如张舌、斗星柄朝西的贪婪之态,将星象与剥削者的丑态关联,直指统治者对百姓的掠夺。
4. 作品点评
《大东》是一首针砭时弊的长诗。面对劳民伤财、营私舞弊、卖官鬻爵、尸位素餐、贪得无厌等社会问题,作者久积于心的愤懑终得宣泄,吟成此首长歌。诗中展现了王政不平、民贫国困、匹夫抗争的震撼社会图景。全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前后呼应。通篇运用对比与暗喻,从现实人间到虚幻星空,铺展东方人民遭受深重压榨的苦难图景与作者忧愤抗争的情怀。思路递进奇崛,意蕴丰富深厚。
# 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
宋欧阳修《诗本义》
# 兴也。序以为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此诗以告病,言有饛簋飧,则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则其直如矢,是以君子履之,而小人视焉。今乃顾之而出涕者,则以东方之赋役,莫不由是而西输于周也。
宋朱熹《诗集传》
# 获薪以供爨,必曝而干之,然后可用,若浸之寒冽之泉,则湿腐而不可爨矣;喻民当抚恤之,然后可用,若困之以暴虐之政,则劳悴而不能胜矣。
宋严粲《诗缉》
#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知势之谓也。下之既有余,而以奉上,情之所安,义之所正,顺矣。”“则不饛之簋而急试之匕,求之而不得,得之而之盈,势愈迫,情愈躁,将一举以空其簋,而簋空矣,簋空而国困未盈。”
明末清初王夫之《诗广传》
# “杼柚其空,惟此一语实写正旨。”“维天有汉,监亦有光。此二句不必有义。盖是时方中夜,仰天感叹,适见天河烂然有光,即所见以抒写其悲哀也。”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
# 诗本咏政赋繁重,人民劳苦。入后忽历数天星,豪纵无羁,几不可解。不知此正诗人之情,所谓“光焰万丈长”也。试思此诗若无后半文字,则东国困蔽纵极写得十分沉痛,亦不过平常歌咏而已,安能如许惊心动魄文字?所以诗贵有声有色,尤贵有兴有致,此兴会之极为欻举者也。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
# 文情俶诡奇幻,不可方物,在《风》《雅》中为别词,开辞赋之先声。后半措词运笔,极似《离骚》,实三代之奇文也。
清吴闿生《诗义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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