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霍家奴":以前有个霍家的奴才,
# 奴:一作姝。,霍家:指西汉大将军霍光之家。
"姓冯名子都":叫冯子都。
"依倚将军势":曾经依仗将军的势力,
"调笑酒家胡":调笑一位卖酒的少数民族女子。
# 酒家胡:指卖酒的少数民族女子,因两汉通西域以来,西域人有居内地经商者。
"胡姬年十五":胡姬当年只有十五岁,
# 姬:美貌的女子。
"春日独当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独自在门前卖酒。
# 独当垆:指独自守垆卖酒。当垆:卖酒。垆:旧时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土台子,亦指酒店。
"长裾连理带":她内穿一件长襟衣衫,腰系两条对称的连理罗带,
# 裾:衣襟。
"广袖合欢襦":外罩一件袖子宽大、绣着象征男妇合欢图案的短袄。
# 合欢襦:绣有合欢花的短袄。襦:短衣。
"头上蓝田玉":头上戴着蓝田美玉的饰物,
# 蓝田玉:指用蓝田产的玉制成的首饰,是名贵的玉饰。蓝田:地名,在长安东南三十里。蓝田古代以出产美玉出名。
"耳后大秦珠":发簪两端挂着两串西域大秦国产的宝珠,一直下垂到耳后。
# 大秦珠:西域大秦国产的宝珠,也指远方异域所产的宝珠。
"两鬟何窈窕":她那高高地挽着的两个环形发髻更是美不胜言,
# 窈窕:女子文静而美好。,鬟:古代妇女梳的环形发髻。
"一世良所无":简直连整个世间都很罕见。
# 良:确实,实在。
"一鬟五百万":甭说她整个人品的美好价值无法估量,
"两鬟千万余":单说这两个窈窕的发髻,恐怕也要价值千万。
"不意金吾子":没料到胡姬的美丽招来了冯子都这个花花公子,
# 金吾子:即执金吾,是汉代掌管京师治安的禁卫军长官。这里是语含讽意的“敬称”。,不意:没有料想到。
"娉婷过我庐":他娉娉婷婷地来到了胡姬的酒坊。
# 庐:房舍。,娉婷:形容姿态美好,这里指豪奴为调戏胡姬而做出婉容和色的样子前来酒店拜访。
"银鞍何煜爚":看那白马银鞍多么气派光华,
# 煜爚:光辉灿烂,光耀。煜:一作昱。爚:一作耀。
"翠盖空踟蹰":那车盖簪缨多么华丽眩目。
# 踟蹰:徘徊不进的样子。,空:等待,停留。,翠盖:代指饰有翠羽的马车。
"就我求清酒":他一进酒店,便径直走近胡姬,向她要上等美酒,
# 清:一作“美”。,就:靠近。
"丝绳提玉壶":胡姬便提着丝绳系的玉壶来给他斟酒。
# 丝:一作“青”。
"就我求珍肴":一会儿他又走近胡姬向她要上品菜肴,
# 珍肴:美味佳肴。
"金盘脍鲤鱼":胡姬便用讲究的金盘盛了鲤鱼肉片送给他。
# 脍:细切的肉。一作“鱠”。
"贻我青铜镜":他赠胡姬一面青铜镜,
# 青:一作“清”。,贻:赠送。
"结我红罗裾":又送上一件红罗衣要与胡姬欢好。
# 红罗:红色的轻软丝织品。多用以制作妇女衣裙。
"不惜红罗裂":若要赠镜结裾,将不惜裂裾来对待,
# 裂:裁剪的意思。古人从织机上把满一匹的布帛裁剪下来叫“裂”。《广雅·释诂》:“裁也。”
"何论轻贱躯":若想侮辱身体,将怎样对待就不消说了。
"男儿爱后妇":你们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爱娶新妇,
"女子重前夫":而我们女子却是看重旧情,忠于前夫的。
"人生有新故":我坚持从一而终,决不以新易故,
"贵贱不相逾":又岂能弃贱攀贵而超越门第等级呢。
# 逾:超越。
"多谢金吾子":我非常感谢官人您这番好意,
# 多谢:一语双关,表面是感谢,骨子却含“谢绝”意。
"私爱徒区区":让您白白地为我付出这般殷勤厚爱的单相思,真是对不起。
# 区区:意谓拳拳之心,恳挚之意。,徒:白白地。,私爱:即单相思。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乐府诗。诗中描写的是一位卖酒的胡姬,义正辞严而又委婉得体地拒绝了一位权贵家豪奴的调戏,谱写了一曲反抗强暴凌辱的赞歌。
2. 写作手法
倒叙:诗歌开篇“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采用倒叙,未按调戏与拒绝的正常时间线叙述,而是先点明恶奴身份及背景。正常顺序应先描述胡姬卖酒,再写恶奴出现。这种倒叙,提前揭示权贵家奴的嚣张,让读者迅速抓住矛盾核心,也使胡姬后续反抗更具冲击力,深刻批判了权贵势力对平民的欺压。烘托:诗中多处运用烘托,如:描写羽林郎,“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通过华丽车马侧面烘托其仗势欺人的傲慢;刻画胡姬,“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借精美首饰和美丽发髻,烘托她的美貌与坚守贞洁的品质。双方外在和内在的巨大反差,激化了矛盾冲突。白描:诗中多处运用白描手法,以简洁语言勾勒场景和人物动作。“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简单十个字,将羽林郎调戏胡姬的轻佻动作描绘得栩栩如生;“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直白展现胡姬服饰,勾勒出她的端庄形象,使读者如临其境。借代:以“霍家奴”“金吾子”借代权贵家奴,借历史典故影射东汉现实,隐晦又深刻地批判社会乱象;“东风桃李花”借代羽林郎的短暂权势,“南山石”借代胡姬的坚定心志,把情感与态度具象化,增强表达效果。承上启下:胡姬的言辞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伦理层面,过渡到“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的贞洁观念,再到“磐石方且厚,蒲苇一时纫”表明心志,层层递进。前句承接羽林郎的调戏,后句引出自己的坚守,自然推动情节发展,让反抗逻辑更为严密,也使诗歌叙事与抒情过渡流畅。
3. 分段赏析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开篇四句便奠定故事基调,塑造了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对立冲突,为整首诗的叙事发展埋下伏笔。“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馀。”着重刻画胡姬的动人形象。从“胡姬年十五”起笔,诗人巧妙运用顶真修辞,由前文的“酒家胡”自然过渡到对胡姬的描写,这种手法不仅使文句衔接流畅,在叙事节奏上也起到了张弛有度的效果。诗人先暂时放下豪奴这条叙事线,通过倒叙的方式,为后文豪奴垂涎胡姬、展开调戏的情节做铺垫,同时也缓和了故事的紧张感,让情节发展更具波澜。画面中,青春年少的胡姬独自在酒垆前卖酒,春日的柔光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她身着素雅长襟衣衫,腰间两条连理罗带相互映衬,外搭一件绣有鸳鸯交颈等图案的宽袖短袄,既勾勒出婀娜身姿,也暗含她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再看她的装扮,头上佩戴着蓝田美玉打造的精美首饰,发簪两端垂着西域大秦的宝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高高挽起的双环形发髻造型别致,世间少见,诗人以“价值千万”来形容,这里并非实指发髻的价格,而是用夸张与借代的手法,凸显胡姬容貌的绝美。这段描写从年龄、所处环境、服饰穿戴、首饰发髻等多个角度,运用白描、夸张、骈俪等多种表现手法,将胡姬的艳丽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随后十句,诗歌的叙事视角发生转变,诗人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借胡姬之口控诉豪奴的无耻行径。诗中称豪奴为“金吾子”,实则暗含讽刺。历史上西汉冯子都未曾担任执金吾,东汉窦景虽为执金吾,却并非家奴,此处这样称呼,正是对豪奴的一种讽刺性“尊称”。豪奴为了接近胡姬,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来到酒家。他驾着装饰华丽的马车,银色马鞍闪烁着光芒,车盖装饰着翠羽,停在酒家门前,一副派头十足的架势。进入酒家后,他径直走向胡姬,先是索要上等美酒,胡姬便提着玉壶为他斟酒;没过多久,又要求上佳肴,胡姬便用金盘盛上鲜美的鲤鱼肉片。豪奴频繁靠近胡姬,看似只是要酒要菜摆阔气,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不良居心已初露端倪。酒足饭饱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邪念,开始公然调戏胡姬,先是送上青铜镜,接着又拿出红罗衣,妄图与胡姬欢好。“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面对豪奴倚仗权势的无理调戏,胡姬在最后八句中展现出柔中带刚、坚决捍卫自身尊严的态度。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愤怒斥责,而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地回应。她先是以退为进:“您不惜拿出珍贵的红罗表达心意,我又怎会看轻自己的身份呢?”看似要接受,实则是欲擒故纵。紧接着话锋一转:“但男子往往喜新厌旧,而女子更看重旧情,忠于自己的丈夫。”十五岁的胡姬或许并没有丈夫,她这样说,一方面是表明自己对待感情忠贞不渝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巧妙地借用当时的礼法规范,作为反抗豪奴的有力武器。“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这句话语气委婉却态度坚决,意思是既然女子坚守从一而终,不会喜新厌旧,自然也不会违背门第等级观念,攀附权贵。胡姬的这番话,表面温和,实则暗含锋芒,既展现了她朴素的阶级观念,也体现出她刚正不阿的气节。她态度坚决却不失礼节,言语间带着嘲讽却又不失分寸。最终,这位不可一世的“金吾子”只能陷入尴尬境地,灰溜溜地离去。诗歌在此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让人回味无穷。
4. 作品点评
《羽林郎》原是汉代皇家禁卫军的官职名称,诗人却借乐府旧题讲述新故事,生动描绘了卖酒胡姬机智拒绝权贵家奴调戏的过程,赞颂了女性反抗强暴的坚韧精神。这首诗和《陌上桑》在很多方面相似:都用夸张的手法描写女子美貌,都围绕反抗强暴的主题展开,也都以喜剧收尾。不过,二者的写法各有特色:《陌上桑》多通过旁人反应侧面刻画人物,用间接描写烘托氛围;《羽林郎》则更侧重正面描写,用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语言塑造形象。在具体情节刻画上,《羽林郎》通过胡姬的视角,用“过我”“就我”“贻我”“结我”等一系列动作,直接展现了豪奴步步紧逼的调戏过程,嚣张跋扈的丑态跃然纸上。这和《陌上桑》中太守以言语试探形成对比——一个用动作冒犯,一个靠言辞挑逗,不同的骚扰方式也暗合了二者的身份差异。面对骚扰时,两位女子的应对策略也截然不同:罗敷通过炫耀丈夫的地位和权势震慑太守,属于“以威制威”;胡姬则以“新故不易,贵贱不逾”表明立场,话语温和却态度坚决,展现出“绵里藏针”的智慧。更值得玩味的是,故事中的人物对两位女子的身份认知差异巨大:太守把罗敷看作有地位的贵妇人,而“金吾子”始终将胡姬视为地位低微的酒家女。这种反差极具讽刺意味:身为家奴却自命不凡、招摇过市,其行径令人不齿;胡姬虽出身平凡,却坚守尊严,不卑不亢。诗中“高贵”与“卑贱”的界限在这场冲突中发生了戏剧性反转——看似尊贵的人暴露出卑鄙的本质,看似低微的人却守住了高尚的品格,这种强烈的对比,让读者对人性与社会阶层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 论价近俗,故就鬟言,不欲轻言胡姬也。
清闻人倓《古诗笺》
# 诗家之正则,学者所当揣摩。
清费锡璜《汉诗总说》
# 骈丽之词,归宿却极贞正,风之变而不失其正者也。“一鬟五百万”二句,须知不是论鬟。
清沈德潜《古诗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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