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郊原带郭":郊外的原野挨着城郭舒展开去,
"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长路漫漫,客人已乘车离去,留下一溜迷茫的尘烟。
"斜阳映山落":夕阳映照着远山徐徐落下,
"敛余红犹恋":却迟迟不忍收去它那最后一抹仍在徘徊的余红,
# 余红:指落日斜晖。
"孤城阑角":在孤寂城楼的栏杆角落。
# 阑角:城楼上阑杆一角。
"凌波步弱":陪我同去送客的歌妓一路上步态轻盈,这时也感到劳顿,
# 凌波:形容女子步态轻盈。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过短亭、何用素约":于是来到短亭歇息,竟然遇到了我相好的情人,真是有情人何须事前相约?
# 素约:先前约定。,短亭:古时于城外五里处设短亭,十里处设长亭,供行人休息。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有流莺劝我":她劝我下马,
# 流莺:即莺。流,形容其声音婉转。比喻女子声音柔软。
"重解绣鞍":重新整理绣花的马鞍,
"缓引春酌":慢慢斟饮春酒。
# 缓引春酌:慢饮春酒。
"不记归时早暮":不记得归去是早是晚,
"上马谁扶":上马时又是谁人搀扶?
# 上马谁扶:李白《鲁中都东楼醉起作》:“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罱。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醒眠朱阁":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红楼里。
"惊飙动幕":忽然一阵疾风,吹得帘幕飘飞翻动。
# 惊飙:狂风。
"扶残醉":我带着醉意,急匆匆来到西园,扶起吹倒的芍药,
"绕红药":绕着红芍药长叹。
# 红药:红芍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叹我西园已是败花满地,
# 西园:曹植《公宴》:“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曹植所言西园在邺城(今河北临漳),此处系用典。
"东风何事又恶":这凶残的东风为何又如此作恶?
"任流光过却":罢,罢,罢,任凭春光如水般流逝吧,
"犹喜洞天自乐":尚可欣喜的是我还有一个洞天福地,还能自得其乐。
# 洞天:洞中别有天地之意,道家称神仙所居之地为“洞天”,有王爱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洞天之说。此处喻自家小天地。
北宋著名婉约派词人
周邦彦(1056~1121),北宋词人。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历官太学正、庐州教授、知溧水县等,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周邦彦诗、文、词俱有成就,而尤以词成就最高,影响最大。他精通音律,曾创作不少新词调。其词格律谨严,语言典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作品多写闺情、羁旅及咏物,题材较狭窄。代表作品有《汴都赋》《续秋兴赋》《金陵怀古》等。著有《清真居士集》,已佚。今存《片玉词》。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词,也是一首感怀之作。词人通过郊外偶遇、短亭小饮的片段,写出漂泊中的怅惘,末句却透出随遇而安的淡泊。据传此词作于方腊起义时,虽涉乱离,却无愤激之语,反以“洞天自乐”作结,隐约流露晚年对世事的疏离。
2. 写作手法
比喻:“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将落日余晖比作“余红”,并以拟人手法写斜阳因眷恋城栏而迟迟不落,巧妙映衬词人对行人的不舍。情景交融:下片“扶残醉,绕红药”等句,将酒醒后的惜花之情与残春景象相融合,表达了对春光的喜爱之情。
3. 分段赏析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以“悄”字领起,勾勒出郊原空寂的基调;“行路永”三字平直道出送别后的漫长空虚;“车尘漠漠”的视觉描写,通过尘土弥漫的画面,将离别的怅惘具象化。“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敛余红”运用比喻赋予斜阳人性化的留恋姿态,“犹恋”二字直写斜阳对城角的缱绻,实为词人移情于景。孤城、阑角与残阳的组合,构成一幅苍茫暮色中的剪影,离愁不言自显。“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笔锋突转,“凌波”暗用曹植《洛神赋》典而不露痕迹;“流莺劝我”四字活画出歌妓殷勤劝酒之态,短亭偶遇的意外之喜冲淡前文愁绪,为下文醉饮埋下伏笔。“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连用三个短促问句,再现宿醉初醒的恍惚。“谁扶”的疑惑与“朱阁”的华美形成反差,暗示欢宴后的空虚,记忆断裂处正见醉态之深。“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惊飙”二字如霹雳破空,既实写风吹帘幕的声响,又隐喻政治风波;“扶残醉”与“绕红药”的细节,刻画出词人半醉半醒间对春花的执着守护,痴态中见深情。“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花深无地”以夸张手法写落红成阵的狼藉,“何事又恶”的诘问将东风拟人化,表面责问春风摧花,实则抒发对命运无常的愤懑,比兴手法自然无痕。
4. 作品点评
这首词章法跌宕,结构精巧,平铺处暗藏波澜,顺叙间巧嵌回环,读来余韵悠长。作者善用比兴,将深沉情感熔铸于景物描绘之中,情与景水乳交融,含蓄蕴藉,动人心弦。
# 周美成晚归钱塘乡里,梦中得《瑞鹤仙》一阕:“悄、郊原带郭。……犹喜洞天自乐。”未几,方腊盗起,自桐庐拥兵入杭,时美成方会客,闻之,仓皇而出奔,移西湖之坟庵,次郊外。适际残腊,落日在山,忽见故人之妾徒步亦为逃避计,约下马小饮于道旁,闻莺声于木杪,分背,少焉抵庵中,尚有余醺,困卧小阁之上,恍如词中。逾月贼平,入城,则故居皆遭蹂践,旋营缉而处。继而得请提举杭州洞霄宫,遂老焉,悉符前作。美成尝自记甚详,今偶失其本,姑记其略,而书于编。
宋王明清《挥麈馀话》
# 美成以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自杭州徙居睦州,梦中作长短句《瑞鹤仙》一阕,既觉犹能全记,了不详其所谓也。未几,青溪贼方腊起,逮其鸱张,方还杭州旧居,而道路兵戈已满,仅得脱死,始得人钱塘门,但见杭人仓皇奔避,如蜂屯蚁沸,视落日半在鼓角楼檐问,即词中所云“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者,应矣。当是时,天下承平日久,吴越享安闲之乐,而狂寇啸聚,径自睦州直捣苏杭,声言遂踞二浙,浙人传闻,内外响应,求死不暇。美成旧居即不可住,是日无处得食,饿甚,忽于稠人中有呼待制何往,视之,乡人之侍儿素所识者也。且曰:“日昃未必食,能舍车过酒家乎?”美成从之,惊遽间,连引数杯散去,腹枵顿解,乃词中所谓“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之句验矣。饮罢,觉微醉,便耳目惶惑,不敢少留,径出城北江涨桥诸寺,士女已盈满,不能驻足,独一小寺经阁偶无人,遂宿其上,即词中所谓“上马谁扶,醒眠朱阁”又应矣。既见两浙处处奔避,遂绝江居扬州。未及息肩,而传闻方贼已尽据二浙,将涉江之淮泗,因自计方领南京鸿庆宫,有斋厅可居,乃挈家往焉。则词中所谓“念西园已是,花深无路,东风又恶”之语应矣。至鸿庆,未几以疾卒,则“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又应身后矣。美成平生好作乐府,将死之际,梦中得句而字字俱应,卒章又应身后,岂偶然哉。美成之守颍上,与仆相知,其至南京,又以此词见寄,尚不知此词之言待其死乃竟验如此。(按,此明清记其父王铚语也。)
宋王明清《玉照新志》
# 自斟自酌,独来独往,其庄漆园乎?其邵尧叟乎?其葛天、无怀氏乎?
明吴廷先《草堂诗馀隽》
# 只闲闲说起。又云:不“扶残醉”,不见“红药”之系情,“东风”之作恶。因而追溯昨日送客后,薄暮入城,因所携之伎倦游,访伴小憩,复成酣饮。又云:换头三句,反透出一个“醒”字。“惊飙”句倒插“东风”,然后以“扶残醉”三字点睛,结构精奇,金针度尽。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
# 按此词美成或在出守顺昌后作乎。似有郁郁不得意,而托于游,托于酒,以自排遣。醉中语犹自绕药栏,而怨东风,所云“洞天自乐”,亦无聊之意也。细玩,应自得其用意所在。
清黄氏《蓼园词评》
# “任流光过却”紧接上文;“犹喜洞天自乐”,收拾中间。
清许昂霄《词综偶评》
# 前四句写郊行风景,“馀红”句兼含情韵,与周草窗词“一片斜阳恋柳”并推佳咏。“凌波”至“春酌”数语,论词面不过言途逢旧眷,小饮流连,须于句秀而笔劲处着眼。转头处承上“春酌”句,回忆醉时,颇得神态。以下扶醉惜花,更多馀感。结句开拓,不落恒蹊。夏闰庵云:“此阕与《兰陵王》、《浪涛沙》、《大酶》、《六丑》诸作,人巧至而天机随,词中之圣。与史迁之文,杜陵之诗,同为古今绝作,无与抗手者。”
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 愚谓本事之说不论是否可信,“凌波”、“流莺”何指,亦无须强求。就词论词:开首徐徐引入。“郊原带郭”,以所在之地言。着一“悄”字,大有四顾无人之概。第二句“客”字,指人指己,皆可说得。“永”字、“漠漠”字,上与“悄”应,且反映下文种种。“斜阳”二句写景,透出恋恋不舍之情,且亦日暮无归之况。“凌波”句陡接。“过短亭”四句,意外遭逢,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境。“何用”、“重解”、“缓引”,皆从“悄”字、“永”字反跌出来,全神为之一振。词境、词意、词笔融合为一,此化境也。过变不直承“春酌”,而从醉醒以后倒折出来。“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忽作醒后惊讶状,即所“眠”之“朱阁”亦非复“郊原”之“短亭”。于是重“扶残醉”,自“绕红药”,始知“西园”“花深”,“东风”作“恶”,而以一“念”字描出醒后之觉悟。曰“东风何事又恶”,益信“斜阳”、“余红”之“恋”,绝非无故矣。然而“惊飚”终不能障,只有不管“流光”之“过隙”而得过且过,“自乐”“洞天”,引为欣幸:解脱语,亦无奈何语,仍“悄”字、“永”字之心境也。奇幻之境,矫变之笔,沉郁之思,开后人门径不少。收句拙朴,尤北宋人擅长处。
近代陈匪石《宋词举》
# 关于这首词,有一段颇为扑朔迷离的记载,不过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已难以稽考。故词评家也有弃而不问,只就词句本身来寻释其中涵义的。例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就认为,这首词是“追溯昨日送客后,薄暮人城,因所携之妓倦游,访伴小憩,复成酣饮。”这种看法,是有其道理的。
现代刘斯奋《周邦彦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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