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老翁如病起":有个老翁像久病初起,
"破衲𣰦毵瘦如鬼":破衣褴褛瘦得如鬼一般;
"晓来扶向官道傍":清晨被搀扶到官道旁,
"哀告行人乞钱米":哀告行人施舍钱米救难。
"时予奉檄离江城":当时我奉命离城公干,
"邂逅一见怜其贫":途中邂逅心生怜悯之叹;
"倒囊赠与五升米":倾囊相赠五升官米,
"试问何故为穷民":试问为何落得如此贫寒。
"老翁答言听我语":老翁开口请听我言,
"我是东乡李福五":我是东乡李福五老汉。
"我家无本为经商":家中无本无法经商,
"只种官田三十亩":只种三十亩官田维艰。
"延祐七年三月初":延祐七年三月之初,
"卖衣买得犁与锄":卖衣换得犁锄耕田;
"朝耕暮耘受辛苦":从早到晚辛勤劳作,
"要还私债输官租":只为偿还私债与官租钱。
"谁知六月至七月":谁知六月到七月间,
"雨水绝无潮又竭":滴雨未落潮枯河干;
"欲求一点半点水":想求一点半滴水啊,
"却比农夫眼中血":比农夫眼中鲜血还难。
"滔滔黄浦如沟渠":滔滔黄浦干如沟渠,
"农家争水如争珠":农家争水如同争珠玉;
"数车相接接不到":水车相接汲水不得,
"稻田一旦成沙涂":稻田转眼成沙涂一片。
"官司八月受灾状":官府八月受理灾状,
"我恐征粮吃官棒":我怕催粮吃官棒难挡;
"相随邻里去告灾":跟随邻里去报灾荒,
"十石官粮望全放":十石官粮盼全部免放。
"当年隔岸分吉凶":当年隔岸田分吉凶,
"高田尽荒低田丰":高田尽荒低田收成旺;
"县官不见高田旱":县官不察高田旱情,
"将谓亦与低田同":以为与低田一样无恙;
"文字下乡如火速":催粮文书急如星火,
"逼我将田都首伏":逼迫我承认田地全部丰收。
"只因嗔我不肯首":只因怨我不肯虚报,
"却把我田批作熟":竟把我田批作丰收状。
"太平九月开旱仓":九月开仓赈济灾荒,
"主首贫乏无可偿":里正贫乏无力补偿;
"男名阿孙女阿惜":儿子阿孙女儿阿惜,
"逼我嫁卖赔官粮":逼我卖儿卖女抵官粮。
"阿孙卖与运粮户":阿孙卖给运粮人家,
"即日不知在何处":至今不知流落何方;
"可怜阿惜犹未笄":可怜阿惜尚未成年,
"嫁向湖州山里去":嫁去湖州深山蛮荒。
"我今年已七十奇":我今年已七十有余,
"饥无口食寒无衣":饥无食寒无衣度时光;
"东求西乞度残喘":东讨西乞苟延残喘,
"无因早向黄泉归":不如早日命赴黄泉场。
"旋言旋拭腮边泪":老翁边说边擦腮边泪,
"我忽惊惭汗沾背":我听后惊惭汗湿衣裳。
"老翁老翁勿复言":老翁啊老翁不必再言,
"我是今年检田吏":我正是今年检田的官长。
1. 分段赏析
“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𣰦毵瘦如鬼;晓来扶向官道傍,哀告行人乞钱米”以白描手法刻画老翁形象。“如病起”“瘦如鬼”用夸张的比喻极言其体弱潦倒,“破衲𣰦毵”细致描绘其衣衫褴褛的模样,“扶向官道”“哀告乞食”两个动作描写,生动展现出老翁的无助与凄凉。四句层层递进,从外貌到行为,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开篇,为老翁悲惨境遇蓄势,奠定全诗悲苦基调。“时予奉檄离江城,邂逅一见怜其贫;倒囊赠与五升米,试问何故为穷民”转入叙事者视角。“奉檄”点明叙事者奉命出行的身份,“怜其贫”“倒囊赠米”体现其对老翁的同情与善举,“试问穷民”则自然引出老翁的自述。这四句叙事节奏由描写转为对话,既衔接上下文,又通过“五升米”的微薄与老翁深重苦难形成反差,暗藏对民生疾苦的感慨。“老翁答言听我语,我是东乡李福五。我家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延祐七年三月初,卖衣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要还私债输官租”借老翁自白交代背景。“无本经商”点明其无奈选择务农的原因,“卖衣买犁锄”可见其为耕作倾尽所有,“朝耕暮耘”描绘出其辛勤劳作的状态,然而如此辛劳却只是为了“还私债、输官租”。四句以平铺直叙的方式,道尽农民在债务与赋税重压下的艰难生存困境,将个体命运与社会经济制度紧密关联,隐含对苛政的控诉。“谁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绝无潮又竭;欲求一点半点水,却比农夫眼中血;滔滔黄浦如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描绘灾年惨状。“雨水绝无”“潮竭”直接点明遭遇严重旱灾,“农夫眼中血”用比喻的手法,生动写出农民对水源的极度渴望;“黄浦如沟渠”与“争水如争珠”形成鲜明对比,展现出水源枯竭下农民为生存激烈争抢的无奈与悲怆。四句从自然灾祸切入,深刻反映出天灾给农民带来的沉重打击,也为后文揭示人祸埋下伏笔,使叙事逐步深入。“数车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涂。官司八月受灾状,我恐徵粮吃官棒;相随邻里去告灾,十石官粮望全放。当年隔岸分吉凶,高田尽荒低田丰”进一步描述灾情与农民的应对。“数车相接接不到”“成沙涂”极言旱灾导致农田颗粒无收的严重后果,“恐徵粮吃官棒”道出农民对官府催粮的恐惧,“去告灾”“望全放”表现出他们在绝境中寻求救济的卑微愿望。“当年隔岸分吉凶,高田尽荒低田丰”则写出受灾情况的差异,为后文官府误判埋下线索,将农民的苦难与官府的不作为初步关联。“县官不见高田旱,将谓亦与低田同;文字下乡如火速,逼我将田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却把我田批作熟”揭露官府昏庸与腐败。“不见高田旱”“批作熟”刻画县官不察实情、武断行事的官僚形象,“文字下乡如火速”“逼我首伏”展现出官府催逼之急切与强硬。四句通过官府的错误判断与蛮横行为,将天灾引发的困境进一步推向“人祸”的高潮,深刻批判了吏治的腐败,情感表达从悲悯转向强烈的愤懑。“太平九月开旱仓,主首贫乏无可偿;男名阿孙女阿惜,逼我嫁卖陪官粮。阿孙卖与运粮户,即日不知在何处;可怜阿惜犹未笄,嫁向湖州山里去”详述老翁因灾陷入绝境的悲惨遭遇。“开旱仓”本应是赈灾之举,却成了催债的由头,“嫁卖陪官粮”道出老翁被逼无奈的绝望。“阿孙卖与运粮户”“阿惜嫁山里”以具体事例,生动展现出底层百姓在官府压迫下卖儿鬻女的人间惨剧。“犹未笄”强调阿惜年幼,更凸显这一遭遇的残酷无情。四句以白描手法,将封建剥削的残酷本质展露无遗,字里行间饱含血泪,极具感染力。“我今年已七十奇,饥无口食寒无衣;东求西乞度残喘,无因早向黄泉归。旋言旋拭腮边泪,我忽惊惭汗沾背。老翁老翁无复言,我是今年检田吏”收束全篇。老翁自述“七十奇”高龄却“饥寒交迫”“东求西乞”,发出“无因早向黄泉归”的悲叹,道尽生不如死的绝望;“旋言旋拭泪”的细节描写,进一步强化其悲痛之情。末句叙事者自报“检田吏”身份,以“惊惭汗沾背”的自责,折射出官僚体系对民生疾苦的隔膜与忽视。全诗在此戛然而止,留下无尽的反思与沉重的社会批判。
下一篇:元·马致远《拨不断·叹寒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