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人先生":有一个大人先生,
# 先生:对有德业者的尊称。大人先生,此处作者用以自代。,大人:古时用以指称圣人或有道德的人。
"以天地为一朝":他把天地开辟以来的漫长时间看做是一朝,
# 朝:平旦至食时为朝。
"以万期为须臾":他把一万年当做一眨眼工夫,
# 万期:万年。期:周年。
"日月为扃牖":他把天上的日月当做是自己屋子的门窗,
# 扃牖:门窗。扃:门;牖:窗。
"八荒为庭衢":他把辽阔的远方当做是自己的庭院。
# 八荒:四方与八隅合称八方,八方极远的地方为八荒。
"行无辙迹":行走时没有车辙的痕迹,
"居无室庐":居住时没有固定的房屋,
"幕天席地":以大地为卧席,
# 席:意动用法,以为席。,幕:意动用法,以……为幕。
"纵意所如":他自由自在。
# 如:往
"止则操卮执觚":停歇时,他便捧着卮子,端着酒杯,
# 觚:古时一种饮酒器,长身,细腰,阔底,大口。,卮:古时一种圆形盛酒器。
"动则挈榼提壶":走动时,他也提着酒壶,
# 榼:古时一种盛酒器。,挈:提。
"唯酒是务":他只以喝酒为要事,
# 务:勉力从事。
"焉知其余":又怎肯理会酒以外的事?
"有贵介公子":有尊贵的王孙公子,
# 贵介:尊贵。
"搢绅处士":和大带的隐士,
# 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搢绅:插芴于带间。搢:插。绅,大带。古时仕宦者垂绅插芴,故称士大夫为搢绅。搢一作为缙。
"闻吾风声":他俩听到我这样之后,
# 风声:名声。
"议其所以":便议论起我来。
# 所以:所为之得失。
"乃奋袂攘襟":两个人揎起袖子,撩起衣襟要动手,
# 奋袂攘襟:挥动衣袖,捋起衣襟,形容激动的神态。奋:猛然用力。袂:衣袖。攘:揎,捋。襟:衣的交领,后指衣的前幅。
"怒目切齿":瞪大两眼,咬牙切齿,
# 切齿:咬牙。
"陈说礼法":陈说着世俗礼法,
"是非锋起":陈说是非,讲个没完。
# 锋起:齐起,谓来势凶猛。锋一作为蜂。
"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当他们讲得正起劲时、
# 槽:酿酒或注酒器。,甖:肚小口的陶制容器。甖一作为罂。,于是:在这时。
"衔杯漱醪":大人先生却捧起了酒器,把杯中美酒倾入口中,
# 漱醪:口中含着浊酒。漱:含着。醪:浊酒。
"奋髯踑踞":悠闲地摆动胡子,大为不敬地伸着两脚坐地上,
# 奋髯:撩起胡子。,踑踞:伸两足,手据膝,若箕状。箕踞为对人不敬的坐姿。
"枕麴藉糟":他枕着酒母,垫着酒糟;
# 枕麴藉糟:枕着酒麴,垫着酒糟。麴:酒母。藉:草垫。
"无思无虑":不思不想,
"其乐陶陶":陶陶然进入快乐乡。
# 陶陶:和乐貌。
"兀然而醉":他无知无觉地大醉,
# 兀然:无知觉的样子。
"豁尔而醒":很久才醒酒;
# 豁尔:此处指酒醒时深邃、空虚的样子。
"静听不闻雷霆之声":静心听时,他听不到雷霆的巨声,
"熟视不睹泰山之形":用心看时,他连泰山那么大也不看清,
"不觉寒暑之切肌":寒暑冷热的变化,他感觉不到,
# 切:接触。
"利欲之感情":利害欲望这些俗情,也不能让他动心。
# 感情:感于情,因所感而情动。
"俯观万物":他俯下身子看世间万事万物,
"扰扰焉":纷乱烦扰的样子,
# 扰扰焉:纷乱的样子。
"如江汉之载浮萍":见它们像江汉上的浮萍一般乱七八糟;
"二豪侍侧焉":公子处士在他身边,
# 二豪:指公子与处士。
"如蜾蠃之与螟蛉":便如那蜾蠃和螟蛉一般渺小。
# 螟蛉:蛾的幼虫。蜾蠃捕捉螟蛉,存在窝里,留作它幼虫的食物,然后产卵并封闭洞口。古人误认为蜾蠃养螟蛉为己子,螟蛉即变为蜾蠃。此处以二虫比处士与公子。,蜾蠃:青黑色细腰蜂。
魏晋间诗人,“竹林七贤”之一
刘伶(?~?),魏晋间诗人。字伯伦,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曾为建威参军。晋武帝泰始初,朝廷下诏征其入宫策问。其大谈老庄,强调无为而治,非但没有得到重用,反而连参军之职也被罢免了,从此不再出仕。刘伶与阮籍、嵇康友善,为“竹林七贤”之一。其嗜酒,曾作《酒德颂》,行文轻灵,语言洗练,生动形象地反映了魏晋名士崇尚玄虚、消极颓废的精神面貌,也表现出对“名教”礼法的蔑视及对“自然”的向往。另有《北芒客舍诗》一首和《咒辞》一篇,收入逯钦立所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酒德颂》是魏晋诗人刘伶创作的一篇骈文。此文以颂酒为名,表达了作者刘伶超脱世俗、蔑视礼法的鲜明态度。
2. 分段赏析
这篇诗文可分为三层,起首至“惟酒是务,焉知其余”为第一层;第二层从“贵介公子”至“是非蜂起”;第三层从“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至结尾。第一层,作者挥毫泼墨,塑造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人先生”。其“以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纳天地于方寸,展胸襟之旷远,眼界之高卓,超然尘俗。此等高大形象,既横空出世,亦为后文彰显其“德”张本。“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天地既似门户庭院,车马室庐何用?其豪放不羁,直追庄子“逍遥”之境。至此,笔锋由虚转实,自空灵渐及“大人先生”行止,顺势引“酒”入题。先生非寻常饮者,动静之间,或“操卮执觚”,或“挈榼提壶”,终日与酒相伴。此“大人先生”,既是刘伶心慕之超然人物,亦含其自身性情,“惟酒是务,焉知其余”之态,虽似遗世独立,然举杯之际,亦暗泄愤世之慨,藏嫉俗之情。第二层,述“大人先生”狂饮遭世俗非议,围绕“酒”字,展开饮与非饮之争,使文章波澜横生。“贵介公子”坐拥富贵,自守名教礼法以固其利;簪笏缙绅之流,作者戏称“处士”,亦欲卫礼教以谋进阶,皆不容狂人蔑弃礼法。故“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一“闻”即“议”,尽显其心胸狭隘、口舌饶舌之态。议之未足,更“奋袂攘襟,怒目切齿”,“奋”“攘”“怒”“切”四动字,勾勒群小围攻之凶相。其“陈说”皆归“礼法”,一时是非纷纭,直士难存,耿介无容。此景非作者臆造,实乃当时浊世之写照,情真意切。第三层,记“大人先生”答公子、处士之诘难。若与礼法之徒辩理,反损先生旷达,故以率性破其礼教。先生饮酒愈狂,“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坐则“奋髯箕踞”,越礼犯分,卧则“枕曲藉糟”,放浪形骸。且“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此等倨傲之举,实乃对礼教之痛击。反观公子处士,虽奔走利禄、钻营宦途,然神疲心竭、勾心斗角,安能及先生之乐?作者借醉态畅言“酒德”,醉时“兀然”无知,醒时“恍尔”清明,醉醒之间,尽显超脱。先生于己“不闻”“不睹”“不觉”,于世人却洞若观火,“俯视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视公子处士如蜾蠃、螟蛉,渺小不足论。称其“二豪”却喻为虫豸,极尽讽刺。此段看似自嘲、不辨是非,实则嬉笑怒骂间,善恶分明。先生醉身不醉心,酒德自彰;公子处士不醉于酒,却溺于礼法,愈显无德。“有德者无德,无德者有德”,此乃文章之旨归。
3. 作品点评
此篇骈文以虚拟之“大人先生”为主角,借酒喻志,畅言纵心适意之人生态度,于笔墨间寓冷峻之讽,直指封建礼法与士大夫流弊。其语言意象鲜活,文风清逸超拔,平仄协调而音韵铿锵;主客相峙之际,铺陈有序,文气浩然,笔势酣畅,读之有凌仙傲世之感。作者以“纨绔公子”“缙绅处士”之丑态,与“大人先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之悠然相对照,于显隐之间见褒贬——极写醉后陶然之姿,视世俗权贵如虫豸,于从容笔墨中尽展讥诮之致。
# 从来只说伯伦沉醉,又岂知其得意在醒时耶?看其“天地一朝”等,乃是未饮以前,“静听不闻”,乃是既醒以后,则信乎众人皆醉,伯伦独醒耳。
明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
# 撮庄生之旨,为有韵之文,仍不失潇洒自得之趣,真逸才也。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
# ……是颂绝不假饰一字,虽不可训,然七贤中较之钱癖则远过之矣。本是解嘲文,乃大其题目日“颂”。颂中议论大方,词气雄豪,亦与题称,仍有波折章法,晋文中之杰也。
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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