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谊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做了长沙王的太傅,
# 太傅:官名,对诸侯王行监护之责。,长沙王:指西汉长沙王吴芮的玄孙吴差。
"既以谪去":已经由于被贬谪离开京城,
# 谪:贬官。
"意不自得":自己感到很不得意;
"及度湘水":等到坐船渡过湘水的时候,
# 湘水:在今湖南境内,注入洞庭湖。贾谊由京都长安赴长沙必渡湘水。
"为赋以吊屈原":就写了一篇赋来凭吊屈原。
"屈原":屈原,
"楚贤臣也":是楚国的贤能之臣。
"被谗放逐":遭受谗言的诬陷而被放逐,
"作《离骚》赋":作了离《离骚》这篇文章,
# 《离骚》赋:楚辞既称辞也称赋。
"其终篇曰":文章的结尾说:“
"已矣哉":算了罢,
"国无人兮":国家没有一个正直贤能的人,
"莫我知也":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啊。”
"遂自投汨罗而死":于是就跳到汨被江自杀了。
# 汨罗:水名,湘水支流,在今湖南岳阳市境内。
"谊追伤之":贾谊我追念感伤这件事情,
"因自喻":借此来比喻自己,
# 因自喻:借以自比。
"其辞曰":那文章的词句说:
"恭承嘉惠兮":恭敬地承受这美好的恩惠啊,
# 嘉惠:美好的恩惠,指文帝的任命。,恭承:敬受。
"俟罪长沙":到长沙去做官;
# 俟罪:待罪,这里是谦词。
"侧闻屈原兮":途中听说屈原啊,
# 侧闻:谦词,说不是正面听到,尊敬的说法。
"自沉汨罗":自己沉到汨被江自杀了。
"造讬湘流兮":到了这湘江后写一篇文章投到江水中啊,
# 讬:同“托”,寄托。,造:到。
"敬吊先生":恭敬的凭吊屈原先生;
# 先生:指屈原,古人单称先生而不称名,表示尊敬。
"遭世罔极兮":遭受了世间无尽的谗言啊,
# 罔极:没有准则。
"乃殒厥身":乃至毁灭了自己的生命。
# 厥:其,指屈原。,殒:死亡。
"呜呼哀哉":唉!唉!
"逢时不祥":遭逢的时代不好啊。
# 不祥:不幸。
"鸾凤伏竄兮":鸾鸟凤凰躲避流窜啊,
# 伏竄:潜伏,躲藏。
"鸱枭翱翔":猫头鹰却在高空翱翔。
# 翱翔:比喻得志升迁。,鸱枭:猫头鹰一类的鸟,古人认为是不吉祥的鸟,此喻小人。
"闒茸尊显兮":宦官内臣尊贵显耀啊,
# 茸:小草。,闒:小门。
"谗谀得志":用谗言奉承阿谀的人能得志;
"贤圣逆曳兮":贤才能臣无法立足啊,
# 逆曳:被倒着拖拉,指不被重用。
"方正倒植":端方正派的人却郁郁不得志。
# 倒植:倒立,指本应居高位反居下位。
"讯曰":总之:
"已矣":算了吧!
# 已矣:算了吧”之意。
"国其莫我知兮":整个国家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啊,
"独壹郁其谁语":一个人独自忧愁抑郁能够和谁说呢?
# 壹郁:同“抑郁”。
"凤漂漂其高逝兮":凤凰飘飘然向高处飞去啊,
# 高逝:飞得高高的。,漂漂:同“飘飘”,飞翔貌。
"固自引而远去":自己本来就打算远走高飞。
# 自引:自己升高。
"袭九渊之神龙兮":效法深渊中的神龙啊,
# 九渊:九重渊,深渊。,袭:效法。
"沕深潜以自珍":深深地潜藏在渊底来保护自己;
# 沕:深潜的样子。
"偭蟂獭以隐处兮":弃离了蟂獭去隐居啊,
# 蟂獭:水獭一类的动物。,偭:面向。
"夫岂从虾与蛭螾":怎么能够跟从蛤蟆与水蛭、蚯蚓?
# 螾:同“蚓”,蚯蚓。这两句是说面向蟂獭一类动物隐居,不与蛤蟆、水蛭、蚯蚓一类小虫为伍。,蛭:水蛭,蚂蟥一类。,虾:此指蛤蟆。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我所认为珍贵的东西是圣人的神明德行啊,
"远浊世而自藏":要远离污浊的世界而自己隐居起来;
"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假使骐骥也能够被束缚而受羁绊啊,
# 羁:用络头络住。,系:用绳系住。
"岂云异夫犬羊":怎么能够说与狗和羊有分别呢?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盘桓在这样混乱的世上遭受祸难啊,
# 尤:祸患。,纷纷:乱纷纷的样子。,般:久。
"亦夫子之故也":也是您的原因。
# 故:罪过,过错。,夫子:指屈原。
"历九州而相君兮":无论到哪里都能辅佐君主啊,
# 相:考察。,历:走遍。
"何必怀此都也":又何必留恋国都呢?
# 此都:指楚国都城郢。这是贾谊为屈原提的建议,要他到处走一走,看到有贤君才停下来帮助他。
"凤凰翔于千仞兮":凤凰在千仞的高空翱翔啊,
# 千仞:极言其高。仞,七尺为一仞。
"览德辉而下之":看到人君道德闪耀出的光辉才降落下来;
# 德辉:指君主道德的光辉。,览:看到。
"见细德之险征兮":看到德行卑鄙的人显出的危险征兆啊,
# 险征:危险的征兆。,细德:细末之德,指品德低下的国君。
"遥曾击而去之":就远远的高飞而去。
# 遥曾击:拍动翅膀远远高飞而去。曾,高。去:离开。
"彼寻常之污渎兮":那窄窄的小水沟啊,
# 渎:小沟渠。,污:池塘。,常:十六尺。,寻:八尺。
"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怎么能够容下吞舟的巨鱼?
"横江湖之鳣鲸兮":横行江湖的鳣鱼、鲸鱼,
# 鲸:鲸鱼。,鳣:鲟一类的大鱼。
"固将制于蝼蚁":出水后也将受制于蝼蚁。
# 蝼蚁:蝼蛄和蚂蚁。《庄子·庚桑楚》:“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蝼蚁苦之。”,制:受制。,固:本来。
西汉杰出政治家、文学家
贾谊(前200~前168),西汉政治家、文学家。时称贾生,洛阳(今属河南)人。少有才名,文帝时任博士,后擢升为太中大夫。贾谊向汉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后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靖王太傅。贾谊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又通晓治乱,间采法家、黄老思想成分。其文气势充沛,富于感染力,又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其辞赋皆为骚体,形式趋于散体化。代表作品有《过秦论》《陈政事疏》《吊屈原赋》等。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篇骚体赋,也是一篇吊古抒怀之作。赋中描绘了善恶颠倒、是非混淆的黑暗世道,体现了对屈原悲剧命运的深切同情,抒发了作者自身无辜遭贬的愤懑;同时表达了不赞同屈原以身殉国,主张“远浊世而自藏”以保全自我、合乎“圣人之神德”的处世态度。
2. 写作手法
直抒胸臆:“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遭世罔极”四字直指现实的荒诞本质—一个善恶颠倒、是非淆乱的“无极”之世,成为吞噬忠良的深渊;“乃殒厥身”则以冷峻笔触定格屈原投江的悲壮结局,饱含痛惜之意。继而“呜呼哀哉!逢时不祥”的怆然长叹,抒发了作者对屈原“生不逢时”的宿命扼腕之情。贾谊以“不祥”二字痛砭世道昏暗,既代屈原发出“国无人兮莫我知”的绝望呐喊,又隐然自喻其因才高遭嫉、无辜被贬的人生遭际。比喻:“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作者以“鸾凤”这一祥瑞神鸟象征忠正贤能之士,以“鸱枭”这类恶禽喻指谗佞奸邪之徒,通过“伏竄”与“翱翔”的动态对比,极富画面感地勾勒出贤者退隐、小人得势的荒诞世相。鸾凤本应高居九天,却因世道浑浊被迫藏匿;鸱枭本属恶类,竟在污世中肆意横行。作者借禽鸟之喻曲折传情,既抒发了对屈原“遭世罔极”而殒身的痛惜,亦宣泄了对“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世道的强烈愤慨。
3. 分段赏析
第一段以简洁的叙事交代写作背景,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内心抑郁,渡过湘水时作赋吊唁屈原。文中先点明屈原作为楚国贤臣的身份,继而简述其因遭谗言放逐、作《离骚》后自沉汨罗的经历,特别引用《离骚》终篇“国无人兮,莫我知也”的慨叹,既交代屈原悲剧的根源,也为下文的情感抒发埋下伏笔。“谊追伤之,因自喻”一句直接点明贾谊借吊屈原以自伤的写作意图,将个人被贬的失意与屈原的遭遇联系起来,奠定全文“借古伤今、以人喻己”的情感基调。第二段以赋的形式展开铺陈,贾谊先以“恭承嘉惠”“俟罪长沙”自叙贬谪处境,再以“造讬湘流”点明吊唁行为,“遭世罔极”直接痛斥世道不公。接着运用对比与比喻:以“鸾凤伏窜”与“鸱枭翱翔”比喻贤士隐退而小人得势,以“闒茸尊显”与“贤圣逆曳”揭露官场黑白颠倒,更以“随、夷为溷”“跖、蹻为廉”的现象批判世风对贤愚的混淆。“周鼎”与“康瓠”、“罢牛蹇驴”与“骥服盐车”、“章甫荐履”等比喻,层层递进地展现贤才被弃、小人当道的社会现实。字里行间既饱含对屈原“独离此咎”的深切同情,又通过“生之无故”的慨叹,将屈原的悲剧与自身被贬的遭遇相勾连,借古贤之痛抒己身之愤。第三段“讯曰”作为赋的结语,以抒情性的议论收束全篇。开篇“已矣!国其莫我知兮”化用屈原《离骚》句意,以反问强化孤独悲愤之感。继而以“凤高逝”“龙深潜”的意象,提出贤士应远离浊世、自珍自爱的处世态度,用“骐骥不可系羁”比喻君子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般纷纷其离此尤”一句,既婉叹屈原遭祸的必然性,又以“瞝九州而相君”劝诫贤士不必固守一隅,暗含对屈原“怀此都”的复杂情感——既有理解又有惋惜。结尾以“凤凰览德而下”“巨鱼制于蝼蚁”的对比,再次强调清明世道对贤才的重要性,同时以“横江湖之鳣鱏”自比,暗示自身虽有才能却遭贬抑的无奈。全段通过意象的铺排,将吊古之思、身世之叹与人生哲思熔于一炉,既表达了对屈原的哀悼,也实现了对自我精神的慰藉。
4. 作品点评
汉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渡湘水时途经屈原放逐之地,深悼其遭遇,遂作《吊屈原赋》。赋中以犀利笔触揭露善恶颠倒、是非混淆的黑暗现实,既倾诉对屈原的深切同情,亦借屈子遭际抒发自身无辜被贬的愤懑。贾谊在赋中表达了与屈原不同的处世态度:他不认同屈原以身殉国的选择,认为其悲剧根源在于未能“自引而远去”,而主张“远浊世而自藏”以保全自我,称此为合乎“圣人之神德”的智慧。作为汉初文坛的重要作品,此赋在抒情与思辨中彰显了汉初文人对理想、现实与个体命运的深刻思考。
# 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乃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哀吊》
#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良伤哭泣至于死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使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宋苏轼《贾谊论》
# 苏子瞻谓“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是不然,且未详考贾生之事实也。高汉之初,承秦敝,土宇虽定,而先王之礼乐、法制所以维社稷安人民者,悉敬且未当。……及生迁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乃过湘为赋吊屈原以至其惓惓不忘君国之意,而故为反词以自解其伤悼之怀,又为《鵩鸟赋》以自广。观其言,殆非达天安命者不能为也,而可谓其不善处穷者邪?
宋方宗识《贾生论》
# 人皆以原为楚宗室,义不可去,谓谊不知原之心。然《离骚》、《远游》诸篇,原曾自述其志,谊所素闻。第以负长才而不见用,偏值天下一家之世,恨不能如原之时,列国分域,可以任其所适。此意不敢明言,聊借古人以自寄耳。非以此责原也。与东方曼倩《答客难》同义。从来未经拈破。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
# 《吊屈原赋》在体制上虽上承《九章》,但前一段连用许多排比句,第二段多用反诘句和感叹句,形成一种铺张扬厉的风格,同他的名文《过秦论》相似,具有战国策士说辞那种雄辩的余凤。
现代马积高《赋史》
# 贾谊《惜誓》《吊屈原赋》《鵩鸟赋》,俱有凿空乱道意。骚人情境,于斯犹见。
清刘熙载《艺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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