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放马饮水长城窟,
"水寒伤马骨":泉水寒冷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找到长城的官吏对他说,
"慎莫稽留太原卒":千万别再留滞太原的劳役卒!
# 太原:秦郡名,约在今山西省中部地区。这句是役夫们对长城吏说的话。,稽留:滞留,阻留,指延长服役期限。,慎莫:恳请语气,千万不要。慎,小心,千万,这里是告诫的语气。
"官作自有程":当官的说:“官家的工程有期限,
# 程:期限。,官作:官府的工程,指筑城任务而言。
"举筑谐汝声":快打夯土齐声喊!
# 谐汝声:喊齐你们打夯的号子。这是长城吏不耐烦地回答太原卒们的话。,筑:夯类等筑土工具。
"男儿宁当格斗死":太原差役说:“男儿自当格斗死,
# 格斗:搏斗。,宁当:宁愿,情愿。
"何能怫郁筑长城":怎能抑郁造长城。
# 怫郁:烦闷,憋着气。
"长城何连连":长城绵绵无边际,
# 连连:形容长而连绵不断的样子。
"连连三千里":绵延不断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边城无数服役的青壮年,
# 健少:健壮的年轻人。
"内舍多寡妇":家乡无数的妻子孤独居。
# 寡妇:指役夫们的妻子,古时凡独居守候丈夫的妇人皆可称为寡妇。,内舍:指戍卒的家中。
"作书与内舍":捎书带信与妻子,
"便嫁莫留住":快快重嫁不要等。
"善侍新姑嫜":嫁后好好伺侯新公婆,
# 姑嫜:婆婆和公公。,侍:侍奉。一作事。
"时时念我故夫子":时时记住不要忘了我这个旧男人!
# 故夫子:旧日的丈夫。一说丈夫的自称。以上三句是役夫给家中妻子信中所说的话。
"报书往边地":妻子回书到边地,
# 报书:回信。
"君今出语一何鄙":妻子信中质问:你如今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 鄙:粗野,浅薄,不通情理。这是役夫的妻子回答役夫的话。
"身在祸难中":太原差役信中说:“身陷祸难回不去,
"何为稽留他家子":为什么还留住人家女儿不放呢?
# 他家子:犹言别人家女子,这里指自己的妻子。这是戍卒在解释他让妻子改嫁的苦衷。
"生男慎莫举":生下男孩千万不要养,
# 举:本义指古代给初生婴儿的洗沐礼,后世一般用为“抚养”之义。
"生女哺用脯":生下女孩用肉来哺。
# 脯:干肉,腊肉。,哺:喂养。
"君独不见长城下":你难道没有看见长城下,
"死人骸骨相撑拄":死人的骸骨相交叉。
# 撑拄:支架。骸骨相互撑拄,可见死人之多。以上四句是化用秦时民谣:“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结发行事君":妻子信中说:“嫁你就该随着你,
# 行:句中助词,如同现代汉语的“来”。,结发:指十五岁,古时女子十五岁开始用笄结发,表示成年。
"慊慊心意关":想来不够牵记你。”
# 关:牵连。,慊慊:空虚苦闷的样子,这里指两地思念。
"明知边地苦":明明知道边地苦,
"贱妾何能久自全":我怎能长久活着求自保?
# 久自全:长久地保全自己,长久地苟活着。自全,独自活着。以上四句是说,自从和你结婚以来,我就一直痛苦地关心着你。你在边地所受的苦楚我是明白的,如果你要死了,我自己又何必再长久地苟活下去呢?这是役夫的妻子回答役夫的话。
东汉末年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
陈琳(?~217),东汉末年文学家。字孔璋,广陵射阳(今江苏宝应东北)人。汉灵帝末年,任大将军何进主簿。后入袁绍幕,并掌管书记,曾为袁绍作檄文斥责曹操。袁绍败归曹操,曹操爱其才,任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后又徙为丞相门下督。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擅长写诗,诗中五言、七言杂用,文辞古朴,颇有汉乐府古风。他所作草书檄文甚多,文辞工丽,多骈偶成分。代表作有《饮马长城窟行》《为袁绍檄豫州》等。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乐府诗,也是一首叙事诗。借秦代修筑长城背景下筑城役卒与妻子书信对话的场景,写出了繁重徭役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展现了夫妻间生死不渝的情感,批判了苛政引发的民怨。
2. 写作手法
侧面描写:“水寒伤马骨”以马骨受冻侧面写出边地酷寒,连牲畜都难以承受,烘托役夫生存环境恶劣,暗示其苦役生活的艰辛。象征:“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中,“水寒”象征边地生存环境的恶劣与残酷。寒水冻伤马骨,既写实又隐喻役夫在苦役中遭受的摧残,以自然环境的酷寒象征统治者暴政下的非人境遇,奠定全诗悲苦基调。承上启下:“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承接上文役夫与吏的冲突,以“连连”写长城绵长,暗示劳役无尽;引出下文夫妻书信,“健少”与“寡妇”的对举,将边城苦役与家庭离散关联,串联起前后文的叙事与情感。对比:“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与“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形成对比。官吏冷漠的命令与役夫愤怒的抗争,凸显阶级对立;“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以重女轻男的反常观念,与传统重男轻女思想对比,强化长城役的惨酷,揭示民怨之深。
3. 分段赏析
第一层(一至八句)这首诗开篇“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两句,就着事件生发,用水的寒冷象征性地凸显出边地艰难的生存环境,这是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寒苦境地。由此引出役夫无法忍受苦役,前去向督工的长城吏请求:“慎莫稽留太原卒!”役夫清楚官家还会继续稽留他们服苦役,于是诚惶诚恐地找到长城吏恳求,从“慎莫”二字能感受到他们对被再三稽留服役的担忧与恐惧。“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长城吏并未正面回应役夫的诉求,而是打着官腔说道:“官家的工程是有期限的,赶紧举起夯唱起夯歌干活吧。”从长城吏爱答不理的语气中,能够看出官吏对役夫的轻视。在长城吏眼中,官家的工程最为重要,役夫的悲苦根本不值一提,役夫的生命如同草芥,累死、冻死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役夫面对冷酷的现实,不再心存幻想,愤怒地呐喊:“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在这无奈的抗争里,可见役夫生不如死、忍无可忍的悲痛。从这一官一役的对话中,能看到官家与役夫之间尖锐的矛盾,既然官家不顾百姓死活,那么与其死在劳役中,不如豁出去拼命,寻求一条生路。这种不愿忍受苦役、宁可战死的愤怒情绪,对统治者而言,是即将造反的危险信号。诗人在此揭示了当时尖锐的阶级对立矛盾,反映出被压迫、被奴役的人民对暴政强烈的不满情绪。第二层(九到十二句)中,此诗前半部分描绘役夫与长城吏的对话场景,后半部分则展现役夫与妻子的书信往来。中间穿插四句起到承前启后的过渡作用:“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长城绵延不绝,呈现出工程的浩大与无尽,这使得劳役期限遥遥无期,役夫难以盼得归期。“连连”二字重复使用,以蝉联的方式衔接前后句,自然承接上文内容。长城既然连绵无尽,那么修筑它所需的劳动力必然众多,随着壮丁被大量征调,被拆散的家庭也随之增多。诗中通过“边城”与“内舍”、“健少”与“寡妇”的对举,进一步引出彼此书信对答的布局。在丈夫寄往家中的书信里明确写道,边城的健少嘱咐妻子“便嫁莫留住”,让她趁年轻重新嫁人,不必再在家中等待自己,还希望她“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好好侍奉新公婆,同时能时常思念自己。劝妻子改嫁的举动,实则源于丈夫对妻子的深切关爱——役夫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归家团聚的可能,不忍心耽误妻子的青春,却又希望妻子心中能始终记挂自己。役夫对妻子这一番深切叮嘱,宛如临死前的后事安排,字里行间的入微体贴与深挚爱抚,让人感受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怆,读来令人凄楚悲凉。这短短数语,既写出了健少在无奈境况下的复杂内心,充满悲剧氛围,也展现出役夫的无私与善良——在残酷的生存掠夺中,朴实善良的人往往最先被推向死亡的边缘。第三层(十三至二十八句)中,内舍回信至边地,称“君今出言一何鄙”,既责备丈夫来信中“便嫁莫留住”等话语粗鄙不堪,又以委屈口吻表明因丈夫言辞而觉受辱——仿佛在质问“你竟将我当作何人,怎忍说出这等难听言语”,此语鲜明凸显出她对丈夫忠贞不渝的爱意。“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一句,是妻子引用丈夫信中内容,道尽丈夫身处困境的苦衷与不得已。“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借民歌来点明主题,暗示丈夫必定会死于筑城苦役。秦代修筑长城时死者众多,有民歌唱道“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与诗中语句仅数字差异。封建时代本是重男轻女,此谣谚却一反常态,说生男孩不要去养活、生女孩要用干肉(脯)喂养,由此可见民愤之大。接着妻子以死明誓:“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此次语气与前番的责备全然不同,每一句话都流露出对丈夫的无限温情。在妻子眼中,丈夫是生存的唯一依靠,这与上文长城吏将役夫视为草芥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役夫对于官家而言如同草芥,割除后自会有新人补充;对于家庭而言却如同栋梁,栋梁倾倒则房屋坍塌,全家都难以存活。妻子从丈夫的信中明白他必死无疑,但她不忍说出“死”字,只用“苦”字替代,这是因为她既预见了死亡的必然,又对这一事实充满恐惧。诗人用婉曲的措辞来表现役夫妻子的善良,以及她对丈夫的担忧与体贴。末句“贱妾何能久自全”向丈夫透露了深藏内心的念头:你若难以存活,我也不会独自活下去。妻子的死不仅是贞烈的殉情,更是家庭无法继续存活的绝望悲剧——役夫死,他的妻子便会死,他的父母也难以活下去,一个家庭就此破败消亡,千千万万役夫家庭的命运可想而知。既然是共同的处境与命运,悲哀的结局也就大致相同了。役夫妻子的心意是决绝的,说出来的话语却依然委婉,这样就更加强了全诗的悲剧氛围。
4. 作品点评
该诗全篇借对话形式,生动呈现主人公神态与心境。士卒和官吏间的交谈,道出战士长期戍边的艰辛,以及他们归乡心切的迫切;士卒与妻子的书信往来,彰显古代劳动妇女和从军士卒默默承受苦难、彼此关怀、情比金坚的高尚品格。诗中“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的悲愤之语,令无数读者为之动容。杜甫在《兵车行》中,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的诗句,痛斥唐代天宝年间的不义战争。追溯其源头,明显可见受陈琳此乐府诗的影响。
# 往谓六句,设为卒往告吏求归,吏惟饬卒急筑,卒再与吏析辩往复之词。长城四句,言如此工程,宁有尽日,将来夫妻相聚,真绝望矣。作书六句,第一番寄答。去书但嘱“便嫁”,来书但责“何鄙”,不忍直言必死边地也。身在至末十句,第二番寄答。寄辞六句,以在祸难,说明不忍稽留之故,复言生男不如生女,用古辞语,以见己之必死边城。答辞四句,表自己之亦当从死,而夫之死,终不忍言,只以“苦”字代之,得体。
清张荫嘉《古诗赏析》
# 此亦家居怀主之思也。期久要于黄泉,谓九死以无改。
清陈沆《诗比兴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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