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六年秋":嘉祐六年的秋天,
"九月二十有八日":九月二十八日,
"天愁无光月不出":天空阴沉,不见光亮,月亮也不出来。
"浮云蔽天众星没":浮云遮蔽天空,众星隐没,
"举手向空如抹漆":伸手向空中,就像抹了一层漆般黑暗。
"天昏地黑有一物":天昏地暗中有一物,
"不见其形":看不见它的形体,
"但闻其声":只听见它的声音。
"其初切切凄凄":起初声音切切凄凄,
"或高或低":或高或低。
"乍似玉女调玉笙":乍然好似玉女调试玉笙,
"众管参差而不齐":众多笙管参差不齐,乐音杂乱。
"既而咿咿呦呦":继而发出咿咿呦呦的声响,
"若轧若抽":如同物体相轧或缓慢抽拉。
"又如百两江州车":又像百辆江州的车子,
"回轮转轴声哑呕":车轮转动、车轴发出哑呕的声响。
"鸣机夜织锦江上":如同夜间在锦江上织锦的织机声,
"群雁惊起芦花洲":惊起芦花洲中的群雁。
"吾谓此何声":我疑惑这是什么声音,
"初莫穷端由":一开始怎么也弄不清缘由。
"老婢扑灯呼儿曹":老婢扑灭灯火,呼唤儿女,
"云此怪鸟无匹俦":说这是没有能与之相比的怪鸟。
"其名为鬼车":它的名字叫鬼车,
"夜载百鬼凌空游":夜里载着百鬼凌空遨游。
"其声虽小身甚大":它的声音虽小,身躯却甚大,
"翅如车轮排十头":翅膀如同车轮,长着十个头。
"凡鸟有一口":普通的鸟有一张口,
"其鸣已啾啾":鸣叫已啾啾不停。
"此鸟十头有十口":这鸟十个头有十张口,
"口插一舌连一喉":每个嘴里插着一条舌头,连着一个喉咙。
# 一喉:一本作“十喉”。
"一口出一声":一张口发出一声,
"千声百响更相酬":千声百响相互应和。
"昔时周公居东周":昔日周公居于东周,
"厌闻此鸟憎若仇":厌恶听闻此鸟之声,憎恨如仇敌。
"夜呼庭氏率其属":夜里呼唤庭氏率领下属,
# 庭氏:官名,《周礼》秋官之属,掌射都城附近的夭鸟。
"弯弧俾逐出九州":拉开弓箭要把它驱逐出九州。
# 弯弧:挽弓。弧:木制的弓。
"射之三发不能中":连射三箭未能命中,
"天遣天狗从空投":上天派遣天狗从空中投下。
"自从狗啮一头落":自从天狗咬落一个头,
"断颈至今青血流":断颈至今仍有青血流淌。
"尔来相距三千秋":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千年,
"昼藏夜出如鸺鹠":它白天躲藏,夜里出来,就像鸺鹠一样。
"每逢阴黑天外过":每逢阴黑的天气从天外飞过,
"乍见火光惊辄堕":乍见火光便惊惶坠落。
"有时余血下点污":有时它剩余的血流下来沾污(人家),
# 有时余血下点污:自注:鸟卧反。
"所遭之家家必破":被它沾污的家庭必定会破败。
"我闻此语惊且疑":我听闻此语既惊且疑,
"反祝疾飞无我祸":反而祝愿它快快飞走,别降灾祸于我。
"我思天地何茫茫":我想天地是多么广阔无边啊,
"百物巨细理莫详":百物无论大小,其中的道理很难详尽了解。
"吉凶在人不在物":吉凶在于人,不在于物,
"一蛇两头反为祥":就像一蛇两头反而被视为吉祥。
"却呼老婢炷灯火":于是呼唤老婢点燃灯火,
"卷帘开户清华堂":卷起帘子,打开清华堂的门。
"须臾云散众星出":不一会儿,云朵散开,众星出现,
"夜静皎月流清光":夜深人静,皎洁的月亮洒下清朗的光辉。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
欧阳修(1007~1072),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天圣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主张文章“明道”“致用”,散文说理畅达、抒情委婉,与曾巩并称“欧曾”。其诗颇受李白、韩愈影响,重气势而能流畅自然,与梅尧臣并称“欧梅”。其词婉丽,与晏殊并称“晏欧”。又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编有《集古录》,著有《六一诗话》。有《欧阳文忠公文集》传世,代表作品有《醉翁亭记》《秋声赋》《朋党论》等。
1. 分段赏析
“嘉祐六年秋,九月二十有八日,天愁无光月不出。浮云蔽天众星没,举手向空如抹漆”:以具体时间起笔,点明事件发生背景。“天愁无光”“如抹漆”等描写,通过拟人手法和夸张修辞,渲染出阴云蔽日、天地漆黑的压抑氛围,为“鬼车”出现做足环境铺垫。“天昏地黑有一物,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其初切切凄凄,或高或低。乍似玉女调玉笙,众管参差而不齐”:“天昏地黑有一物,不见其形,但闻其声”,由景入“物”,先点出黑夜中有不明之物,“不见其形,但闻其声”的设定,既保持了神秘感,又自然引出下文对声音的细致描摹。“其初切切凄凄,或高或低。乍似玉女调玉笙,众管参差而不齐”,写声音初起时的状态,“切切凄凄”“或高或低”描绘出声音的轻柔与变化,又以“玉女调玉笙”作比,用玉笙的参差之声呼应声音的错落,赋予声音一丝虚幻的美感。“既而咿咿呦呦,若轧若抽。又如百两江州车,回轮转轴声哑呕。鸣机夜织锦江上,群雁惊起芦花洲”,则写声音的变化与威力,“咿咿呦呦”“若轧若抽”形容声音变得粗涩,再以“江州车”的转轴声、“鸣机夜织”声作比,展现声音的嘈杂与持续,而“群雁惊起”则从侧面写出声音的惊扰之力,让无形的声音变得可感。“吾谓此何声,初莫穷端由。老婢扑灯呼儿曹,云此怪鸟无匹俦。其名为鬼车,夜载百鬼凌空游。其声虽小身甚大,翅如车轮排十头”:通过“吾”的疑惑与老婢的回应,引出“鬼车”之名及传说。“翅如车轮排十头”以夸张想象勾勒其外形可怖,借民间传言赋予怪鸟神秘色彩,推动叙事从写实转向奇幻。“凡鸟有一口,其鸣已啾啾。此鸟十头有十口,口插一舌连一喉。一口出一声,千声百响更相酬”:对比普通鸟与鬼车的发声差异,十头十口的奇异构造,以及由此产生的繁杂叫声。通过与“凡鸟”的对比,突出了“鬼车”的怪异,增强了其神秘色彩。“昔时周公居东周,厌闻此鸟憎若雠。夜呼庭氏率其属,弯弧俾逐出九州。射之三发不能中,天遣天狗从空投。自从狗啮一头落,断颈至今青血流”:援引周公驱鬼车的典故,以历史传说坐实“鬼车”的不祥属性。“射之不中”“天狗啮头”的情节充满神话色彩,既丰富诗歌叙事层次,又暗示其危害难以根除。“尔来相距三千秋,昼藏夜出如鸺鹠。每逢阴黑天外过,乍见火光惊辄堕。有时余血下点污,所遭之家家必破”,则续写“鬼车”的后续行踪与危害,“昼藏夜出”“见火光惊堕”的习性,“余血点污”“家必破”的传闻,进一步强化了其不祥的形象,也呼应了老婢的畏惧之情。“我闻此语惊且疑,反祝疾飞无我祸。我思天地何茫茫,百物巨细理莫详。吉凶在人不在物,一蛇两头反为祥”:从“惊疑”到“反思”,笔锋一转表达对迷信的质疑。“吉凶在人”一句点明主旨,否定外物决定祸福的观念,以“一蛇两头”的反例强调人事的主导性,体现诗人的理性精神。“却呼老婢炷灯火,卷帘开户清华堂。须臾云散众星出,夜静皎月流清光”:以“炷灯火”“卷帘”等动作收束,写诗人驱散恐惧、主动迎接光明。“云散星出”“皎月清光”与开篇的黑暗形成鲜明对照,既暗示心境变化,又以自然景象的清朗象征理性战胜愚昧的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