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某年、
"月、":某月、
"日":某日,
# 日:年、月、日,此为拟稿时原样。《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五月廿六日”;但祭文中说十二郎在“六月十七日”曾写信给韩愈,“五”字当误。
"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叔父韩愈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
# 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
"乃能衔哀致诚":才得以含着哀痛向你表达诚意,
# 致诚:表达赤诚的心意。,衔哀:心中含着悲哀。
"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并派建中在远方备办了应时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
# 时羞:应时的鲜美佳肴。羞,同馐。,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
"告汝十二郎之灵":告慰你十二郎的灵位:
"呜呼":唉!
"吾少孤":我自幼丧父,
# 孤:幼年丧父称“孤”。《新唐书·韩愈传》:“愈生三死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
"及长":等到大了,
"不省所怙":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
# 怙:《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世因用“怙”代父,“恃”代母。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
"惟兄嫂是依":只有依靠兄嫂抚养。
"中年":中年时,
"兄殁南方":兄长在南方去世。
# 兄殁南方: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今广东韶关)刺史,次年死于任所,年四十三。时韩愈十一岁,随兄在韶州。
"吾与汝俱幼":我和你都还小,
"从嫂归葬河阳":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
# 河阳:今河南孟县西,是韩氏祖宗坟墓所在地。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随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
# 就食江南: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北方藩镇李希烈反叛,中原局势动荡。韩愈随嫂迁家避居宣州(今安徽宣城)。因韩氏在宣州置有田宅别业。韩愈《复志赋》:“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祭郑夫人文》:“既克返葬,遭时艰难。百口偕行,避地江濆。”均指此。
"零丁孤苦":孤苦伶仃,
"未尝一日相离也":也未曾一天分开过。
"吾上有三兄":我上面本来有三个哥哥,
# 吾上有三兄:三兄指韩会、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未及命名,一说:吾,我们,即韩愈和十二郎。三兄指自己的两个哥哥和十二郎的哥哥韩百川(韩介的长子)。
"皆不幸早世":都不幸早死。
"承先人后者":继承先父的后代,
# 先人:指已去世的父亲韩仲卿。
"在孙惟汝":在孙子辈里只有你,
"在子惟吾":在儿子辈里只有我。
"两世一身":韩家子孙两代各剩一人,
# 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
"形单影只":孤孤单单。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嫂子曾经抚摸着你的头对我说:“
"韩氏两世":韩氏两代,
"惟此而已":就只有你们两个了!”
"汝时尤小":那时你比我更小,
"当不复记忆":当然记不得了;
"吾时虽能记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
"亦未知其言之悲也":但也还不能体会她话中的悲凉啊。
"吾年十九":我十九岁时,
"始来京城":初次来到京城参加考试。
"其后四年":四年以后,
"而归视汝":才回去看你。
# 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贞元二年(786年),韩愈十九岁,由宣州至长安应进士举,至贞元八年春始及第,其间曾回宣州一次。但据韩愈《答崔立之书》与《欧阳生哀辞》均称二十岁至京都举进士,与本篇所记相差一年。
"又四年":又过了四年,
"吾往河阳省坟墓":我去河阳凭吊祖先的坟墓,
# 省:探望,此引申为凭吊。
"遇汝从嫂丧来葬":碰上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
# 遇汝从嫂丧来葬:韩愈嫂子郑氏卒于元贞元九年(793年),韩愈有《祭郑夫人文》。贞元十一年,韩愈往河阳祖坟扫墓,与奉其母郑氏灵柩来河阳安葬的十二郎相遇。
"又二年":又过了两年,
"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
# 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市。,董丞相:指董晋。贞元十二年(796年),董晋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任宣武军节度使,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时韩愈在董晋幕中任节度推官。
"汝来省吾":你来探望我。
"止一岁":留下住了一年,
# 止:住。
"请归取其孥":你请求回去接妻子儿女。
# 取其孥:把家眷接来。孥,妻和子的统称。
"明年":第二年,
"丞相薨":董丞相去世,
# 薨:古时诸侯或二品以上大官死曰薨。贞元十五年(799年)二月,董晋死于汴州任所,韩愈随葬西行。去后第四天,汴州即发生兵变。
"吾去汴州":我离开汴州,
"汝不果来":你没能来成。
# 不果:没能够。指因兵变事。
"是年":这一年,
"吾佐戎徐州":我在徐州辅佐军务,
# 佐戎徐州:当年秋,韩愈入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幕任节度推官。节度使府在徐州。佐戎,辅助军务。
"使取汝者始行":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
# 取:迎接。
"吾又罢去":我就被免职,
# 罢去:贞元十六年五月,张建封卒,韩愈离开徐州赴洛阳。
"汝又不果来":你又没来成。
"吾念汝从于东":我想,你跟我在东边的汴州、徐州,
# 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
"东亦客也":也是客居,
"不可以久":不可能久住;
"图久远者":从长远考虑,
"莫如西归":还不如我回到家乡,
"将成家而致汝":等在那里安下家再接你来。
"呜呼":唉!
"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我而死呢!
# 遽:骤然。,孰谓:谁料到。
"吾与汝俱少年":当初我和你都年轻,
"以为虽暂相别":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
"终当久相与处":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因此我离开你而旅居长安,
"以求斗斛之禄":以寻求微薄的俸禄。
# 斗斛: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韩愈离开徐州后,于贞元十七年(801年)来长安选官,调四门博士,贞元十九年,迁监察御史。
"诚知其如此":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
"虽万乘之公相":即使让我做高官厚禄的公卿宰相,
# 万乘: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
"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 就:就职。,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辍:停止。
"去年":去年,
# 去年:指贞元十八年(802年)。
"孟东野往":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时,
# 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是年出任溧阳(今属江苏)尉,溧阳去宣州不远,故韩愈托他捎信给宣州的十二郎。
"吾书与汝曰":我写给你的信中说:“
"吾年未四十":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
"而视茫茫":但视力模糊,
"而发苍苍":头发花白,
"而齿牙动摇":牙齿松动。
"念诸父与诸兄":想起各位父兄,
"皆康强而早世":都在健康强壮的盛年早早去世。
"如吾之衰者":像我这样衰弱的人,
"其能久存乎":难道还能长活在世上吗?
"吾不可去":我不能离开职守,
"汝不肯来":你又不肯来,
"恐旦暮死":恐怕我早晚一死,
"而汝抱无涯之戚也":你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忧伤!”
# 无涯之戚:无穷的悲伤。涯,边。戚,忧伤。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
"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强壮的早早死去,而衰弱的反而还活在人间呢?
"呜呼":唉!
"其信然邪":是真的这样呢?
"其梦邪":还是在做梦呢?
"其传之非其真邪":还是这传来的消息不可靠呢?
"信也":如果是真的,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你那么纯正聪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呢?
# 蒙:承受。,不克:不能。,纯明:纯正贤明。
"少者强者而夭殁":年轻的人、强壮的反而要早早死去,
"长者衰者而存全乎":年长的人、衰弱的却应活在世上吗?
"未可以为信也":实在不敢把它当作真的啊!
"梦也":如果是梦,
"传之非其真也":传来的噩耗不是真的,
"东野之书":可是东野的来信,
"耿兰之报":耿兰的报丧,
# 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十二郎死后,孟郊在溧阳写信告诉韩愈,时耿兰也有丧报。
"何为而在吾侧也":却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
"呜呼":啊!
"其信然矣":大概是真的了!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竟然早早地失去后代!
"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你纯正聪明,本来是应该继承家业的,
# 业:用如动词,继承之意。
"不克蒙其泽矣":现在却不能承受你父亲的恩泽了。
"所谓天者诚难测":这正是所谓苍天确实难以揣测,
"而神者诚难明矣":而神意实在难以知道了。
"所谓理者不可推":也就是所谓天理不可推求,
"而寿者不可知矣":而寿命的长短无法预知啊!
"虽然":虽然这样,
"吾自今年来":我从今年以来,
"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花白的头发,全要变白了;
"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松动的牙齿,也像要脱落了,
# 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时年韩愈有《落齿》诗云:“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毛血日益衰":身体越来越衰弱,
# 毛血:指体质。
"志气日益微":精神也越来越差了,
# 志气:指精神。
"几何不从汝而死也":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吗?
"死而有知":如果死后有知,
"其几何离":那么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
# 其几何离:分离会有多久呢?意谓死后仍可相会。
"其无知":如果我死后无知,
"悲不几时":那么我也不能悲痛多少时间了,
"而不悲者无穷期矣":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
"汝之子始十岁":你的儿子才十岁,
# 始十岁:当指长子韩湘。十岁,一本作“一岁”,则当指韩滂,滂生于贞元十八年(802年)。,汝之子:十二郎有二子,长韩湘,次韩滂。韩滂出嗣十二郎的哥哥韩百川为子,见韩愈《韩滂墓志铭》。
"吾之子始五岁":我的儿子才五岁,
# 吾之子始五岁:指韩愈长子韩昶,贞元十五年(799年)韩愈居符离集时所生,小名曰符。
"少而强者不可保":年轻强壮的尚不能保全,
"如此孩提者":像这么大的孩子,
# 孩提:本指二三岁的幼儿。此为年纪尚小之意。
"又可冀其成立邪":又怎么能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
"呜呼哀哉":哎悲痛啊!
"呜呼哀哉":真是悲痛!
"汝去年书云":你去年来信说:“
"比得软脚病":近来得了软脚病,
# 软脚病:即脚气病。,比:近来。
"往往而剧":时常发作疼得厉害。”
"吾曰":我说:“
"是疾也":这种病,
"江南之人":江南的人,
"常常有之":常常得。”
"未始以为忧也":没有当作值得忧虑的事。
"呜呼":唉!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谁知道竟然会因此而丧了命呢?
"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还是由于别的病而导致这样的不幸呢?
"汝之书":你的信,
"六月十七日也":是六月十七日写的;
"东野云":东野说,
"汝殁以六月二日":你是六月二日死的;
"耿兰之报无月日":耿兰报丧时没有说日期。
"盖东野之使者":大概是东野的使者,
"不知问家人以月日":不知道向你的家人问明日期;
"如耿兰之报":而耿兰报丧,
"不知当言月日":不知道应该告诉日期。
"东野与吾书":还是东野给我写信时,
"乃问使者":才去问使者,
"使者妄称以应之乎":使者胡乱说个日期应付呢。
"其然乎":是这样呢?
"其不然乎":还是不是这样呢?
"今吾使建中祭汝":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
"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安慰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
# 孤:指十二郎的儿子。,吊:此指慰问。
"彼有食可守":他们如果有粮食可以维持,
"以待终丧":能够等到到丧期终,
# 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孟子·滕文公上》:“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
"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
# 取以来:指把十二郎的儿子和乳母接来。
"如不能守以终丧":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
"则遂取以来":我就马上接来。
"其余奴婢":剩下的奴婢,
"并令守汝丧":叫他们一起守丧。
"吾力能改葬":如果我有能力迁葬,
# 力能改葬:假设之意。即先暂时就地埋葬。合下句连续可知。
"终葬汝于先人之兆":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旁,
# 兆:葬域,墓地。
"然后惟其所愿":才算了却我的心愿。
# 惟其所愿:才算了却心事。
"呜呼":唉!
"汝病吾不知时":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
"汝殁吾不知日":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
"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活着的时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
# 于:一作以。
"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死的时候没有抚尸痛哭,
# 殁不能抚汝以尽哀:一作“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抚汝以尽哀,指抚尸恸哭。
"敛不凭其棺":入殓时没在棺前守灵,
# 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
"窆不临其穴":下棺入葬时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
# 窆:下棺入土。
"吾行负神明":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
"而使汝夭":才使你这么早死去。
"不孝不慈":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
"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却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
"相守以死":不能和你一块死去。
"一在天之涯":一个在天涯,
"一在地之角":一个在地角,
"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
"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死后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
"吾实为之":这都是我造成的灾难,
"其又何尤":又能抱怨谁呢!
# 何尤:怨恨谁?
"彼苍者天":广大的苍天啊,
# 彼苍者天:意谓你青苍的上天啊,我的痛苦哪有尽头啊。语本《诗经·唐风·鸨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曷其有极":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
"自今已往":从今以后,
"吾其无意于人世矣":我已经没有心思奔忙在世上了!
"当求数顷之田于伊、":应当去寻找几顷田地,在伊水、
# 伊:伊水,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乡。
"颍之上":颍水边上,
# 颍:颍水,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乡。
"以待余年":度过我的余年,
"教吾子与汝子":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
"幸其成":希望他们成才;
# 幸其成:韩昶后中穆宗长庆四年进士。韩湘后中长庆三年进士。
"长吾女与汝女":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
# 长:用如动词,养育之意。
"待其嫁":等到她们出嫁,
"如此而已":我的心愿如此而已。
"呜呼":唉,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不能终止,
"汝其知也邪":你知道呢?
"其不知也邪":还是不知道呢?
"呜呼哀哉":悲哀啊!
"尚飨":希望来享用祭品吧!
# 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尚,庶几,表示希望。
唐代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首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南)人。贞元进士,官至礼部侍郎。谥号文。因昌黎(今辽宁义县)是韩氏郡望,其文中常自称“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韩愈提倡散体,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并称“韩柳”。他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散文在继承先秦、两汉古文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和发展,气势雄健。其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诗与孟郊齐名,并称“韩孟”。诗风奇崛雄伟,力求新警,有时流于险怪。又善为铺陈,好发议论,后世有“以文为诗”之评,对宋诗影响颇大。代表作品有散文《师说》《祭十二郎文》,诗歌《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山石》等。著有《昌黎先生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篇祭文,也是一篇抒情散文。文章介绍了韩愈与侄子十二郎自幼相依为命、成年后聚少离多的人生经历,描绘了得知十二郎猝然离世后的震惊与悲痛,体现了叔侄二人之间深厚真挚的亲情,表达了作者对命运无常的悲叹、对未能与十二郎相守的悔恨,以及对家族命运和人生境遇的深沉感慨。
2. 写作手法
反复:“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以“呜呼哀哉”的连续呼喊,将悲恸之情推向高潮,仿佛作者在痛哭中难以自抑,用语言的重复模拟情感的奔涌;“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中“其……邪”的句式反复,层层推进地展现听闻死讯时从怀疑、侥幸到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心理过程,让读者深切感受其悲痛。倒叙:在叙述与十二郎的离别经历时,先写“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的内容,回忆此前给十二郎写信提及自身衰老、担忧生死相隔的情景,再转回当下面对十二郎逝去的悲痛;还在叙述与十二郎的相处过往时,插入“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的内容,回溯十二郎此前提及患病的情况,通过这些过往场景的插入,补充了事件背景,强化了当下失去十二郎的痛惜与追悔之情。反衬:以自身衰老却存活反衬十二郎年轻强壮却早逝,作者写道“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自身衰病却存,而十二郎本是少者强者,却“遽去吾而殁”,“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突出了十二郎之死的意外与作者内心的悲痛、困惑。
3. 分段赏析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开篇以祭文格式点明时间、身份与事由,“衔哀致诚”四字直接奠定全文悲恸基调。韩愈以“季父”自称,强调叔侄血缘之亲,“乃能”二字暗含因哀痛过度而迟于致祭的无奈,质朴的叙述中已见深情。“呜呼!吾少孤……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回溯幼年孤苦经历,点明“惟兄嫂是依”的成长背景,突出与十二郎“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特殊命运。嫂氏“韩氏两世,惟此而已”的感叹,既交代家族传承的重压,也为后文十二郎夭折的悲剧埋下伏笔。此时韩愈以“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的反思,将年少懵懂与成年后的痛彻心扉形成对比,情感渐入深沉。“吾年十九……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以时间为线,历数与十二郎数次相聚又分离的经历:京城一别、河阳重逢、汴州短暂相处、徐州再失相聚之机。“东亦客也,不可以久”的盘算与“图久远者,莫如西归”的规划,皆因命运捉弄化为泡影。“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的质问,与“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的悔恨,将奔波求禄与亲情失落的矛盾推向高潮,直抒“早知如此,绝不舍汝”的痛悔。“去年,孟东野往……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借去年书信内容,自陈“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早衰之象,本以为“长者衰者”将先逝,却不料“少者强者”十二郎反遭夭折。“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的反问,以生死结局控诉命运的无常与荒谬,情感从个人悔恨转向对生命规律的困惑与悲叹。“呜呼!其信然邪?……而不悲者无穷期矣。”以“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的三连问,展现得知死讯时的震惊与抗拒。东野之书、耿兰之报的实物证据,迫使韩愈接受现实,继而发出“天者诚难测,神者诚难明”的悲慨。随后转向对自身衰老的描述,“苍苍者或化而为白”“动摇者或脱而落矣”,以身体衰败暗示不久于人世,继而思考“死而有知”与“无知”的两种境地,将个人哀恸延伸至对生死本质的哲思,情感兼具悲痛与苍凉。“汝之子始十岁……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由自身衰颓联想到下一代的命运——十二郎之子十岁,韩愈之子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以反问强化对孤儿成长的忧虑。再追溯十二郎“软脚病”的细节,“未始以为忧”的疏忽与“竟以此而殒其生”的结局形成对比,悔恨中夹杂对病因的揣度,细节描写更显亲情之真挚与失去的遗憾。“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然后惟其所愿。”考证十二郎去世日期的矛盾,虽为琐事却见用心,暗含对逝者的尊重。对十二郎遗孤、乳母及奴婢的安置安排,既展现叔侄情谊的延续,也以具体行动弥补“生不能相养,殁不能抚汝”的愧疚,字里行间渗透着责任与无奈。“呜呼!汝病吾不知时……如此而已。”连用“不知时”“不知日”“不能相养”“不能抚汝”等短句,排比式倾诉未及照料的悔恨,“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的自责将情感推向顶峰。“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的呼告,是对命运的绝望控诉。最终以“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的归隐计划作结,将余生寄托于教养后辈,在现实责任中寻求情感的救赎,哀恸中透着一丝无奈的平静。“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以“言有穷而情不可终”点明祭文的本质——文字有限而哀思无限。末句“尚飨”为传统祭文结语,却在反复的“呜呼哀哉”中,将未尽之情留于虚无。
4. 作品点评
作者巧妙地将抒情与叙事结合,借家庭变迁、个人身世及日常琐事为依托,一遍遍倾诉着对亡侄的深切哀痛。字里行间,亦满溢着自身在宦海中沉浮的凄楚与人生感慨。全文以对逝者诉说的口吻铺展,悲叹家族的衰败,哀伤自己未老先衰的境况,痛惜死者的英年早逝。作者的思绪在疑问中翻腾:质疑天理的公正,怀疑神明的存在,困惑生死的定数,甚至忧虑后代能否顺利成长。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将内心的辛酸悲痛抒发出来。文章虽语意反复,却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展现了特定情景下散文的独特优势,字里行间洋溢着浓厚的抒情色彩,具有感染力。
# 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变化不测。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六》
# 通篇情意刺骨,无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绝调。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六
# 以痛苦为文章,有泣、有呼、有诵、有絮语、有放声长号。此文而外,惟柳河东《太夫人墓表》同其惨制。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
# 昌黎曾为其嫂服三年丧,君子以为知礼。况韩氏两世之语,于心极不忘乎!固宜此篇之情辞深切,动人凄侧也。
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三
# 杜拾遗志其姑万年县君墓志曰:“铭而不韵,盖情至无文。”公似用其例。“告汝十二郎子之灵”,旧注:“郎子”是当时语,虽不必存,亦不可不知也。“吾上有三兄”,曰介、曰会,一人失其名。“吾年十九始来京城”,以后渐相离。“请归取其孥”,自是长别矣。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十三
# 情辞痛侧,何必又说?须要看其通篇,凡作无数文法,忽然烟波窗渺,忽然山径盘纤,论情事只是一直说话,却偏有许多文法者,由其平日戛戛乎难,汨汨乎来,实自有其素也。
清金圣叹《才子必读》卷十一
# 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未尝有意为文,而文无不工。祭文中千年绝调。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 直举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变体,亦是祭文绝调。祭文诔词,六朝以来无不用韵者,此以散体行之,故曰变体。
清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六
# 想提笔作此文,定自夹哭夹写、乃是逐段连接语,不是一气贯注语。看其中幅,接连几个“乎”字,一句作一顿,坳极后人,真有如此一番恍惚猜疑光景。又接连几个“矣”字,一句作一顿,坳极后人,又真如此一番捶胸顿足光景。写生前离合,是追叙处要哭;写死后惨切,是处置处要哭。至今犹疑满纸血泪,不敢多读。
清过洪《古文评注》卷三
# 古人作文,摹仿痕迹未化,虽韩柳未免。《祭十二郎文》“汝病吾不知时,汝死吾不知日”,用宇文护《与母书》“我寒不得汝衣,我饥不得汝食”也。
清袁枚《随园随笔》卷二十五
# 《十二郎》言情,虽滔滔汨汨,畅所欲言,然浅面太直,剽而不留,于文章纪律已荡然无存。
清陶元藻《泊鸥山房集》卷于一
# 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血?而其波澜之纵横变化,结构之严谨浑成,亦属千古绝调。
清余诚《古文释义》卷七
# 述哀之文,究以用韵为宜,韩公如神龙万变,无所不可,后人则不必效之。
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韩昌黎集》
# 至痛彻心,不能为辞,则变调为散体,饱述其哀;只用家常话,节节追维,皆足痛苦。又《柳文研究法》:子厚《祭弟宗直文》,不如昌黎《祭十二郎文》绵亘其哀音,然真挚处,乃不之逊。
清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
# 《祭十二郎文》,骨肉之痛,急不暇修饰,纵笔一挥,而于喷薄处见雄肆,于呜咽处见深恳,提震转折,迈往莫御,如云驱飙驰,又如龙吟虎啸,放声长号,而气格自紧健。
近代钱基博《韩愈志·韩集搐读录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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