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主东封报太平":汉朝天子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向天下宣扬天下太平,
# 东封:指汉武帝东封泰山事。古代帝王为显扬自己的圣德,有时东封泰山,向天帝报人间太平。,汉主:汉武帝。
"无人金阙议边兵":却没有人在宫殿议论在边疆的士兵。
# 金阙:皇帝的宫阙。
"纵饶夺得林胡塞":就算侥幸夺得了林胡地区,
# 林胡塞:古代对西北边塞的称呼。,纵饶:纵使,即使。
"碛地桑麻种不生":可那是一片荒漠之地,连桑麻这样的作物都没法生长。
# 碛地:河荒戈壁地区。
"誓扫匈奴不顾身":誓死要横扫匈奴个个都奋不顾身,
# 匈奴:古代一支游牧民族,先秦时即已兴起,有山戎、鬼方、猃狁、混夷、胡等名。汉时最为强盛,曾给中原王朝以极大威胁。
"五千貂锦丧胡尘":五千身穿锦袍的精兵战死在胡尘。
# 丧胡尘:死于胡地。,貂锦:貂,一种动物,皮毛很珍贵。汉时,帝王的侍从有取其尾饰于冠上者。《汉书·燕刺王旦传》:“郎中侍从者,著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锦,此指锦衣。后世有以“貂锦”为军人服装之代称,但不常用。刘禹锡《和白侍郎送令狐相公镇太原》:“十万天兵貂锦衣,晋城风日斗生辉。”此诗中的“貂锦”是指边塞将士。
"可怜无定河边骨":真怜那无定河边暴弃的粼粼白骨,
# 骨:牺牲的战士的白骨。,无定河:按无定河有二,此指源出今内蒙古伊克昭盟乌审旗的无定河,经陕西流入黄河,因流急沙多,深浅不定而得名。无定河一带,正是胡人老营,战事最烈的地方。
"犹是春闺梦里人":还是少妇们春闺里思念的梦中人。
# 春闺:女子的住屋,此指战死者的妻子。
"陇戍三看塞草青":我在陇西戍边,已经多次看到塞外的草由枯黄转为青绿,
# 陇戍三看塞草青:此句言戍守边关已经若干年头。陇戍:边防戍所。三看:多次看到。
"楼烦新替护羌兵":如今楼烦的新兵又来替换我们这些戍守羌地的老兵。
# 护羌兵:汉置护羌校尉驻陇西以镇故羌。此泛指戍兵。,楼烦:春秋战国时国名。秦末服属于匈奴。这里代指边地。
"同来死者伤离别":一起来的人有的去世了,充满了离别之情,
"一夜孤魂哭旧营":夜晚孤魂的哭声响彻旧的营帐。
"黠虏生擒未有涯":生擒而获的匈奴士兵无穷无尽,
# 黠虏:狡黠的胡虏。
"黑山营阵识龙蛇":驻扎在黑山军营的士兵对于龙蛇阵已熟知于心。
# 识龙蛇:对于龙蛇阵早已熟知于心中了。龙蛇,阵势名称。《孙子兵法》记有常山蛇阵,首尾相应。兵家有飞龙、腾蛇之阵。,黑山:山名,在今陕西省榆林县西。有黑水流经其下,故名黑山。因此地水草丰茂,故历来为北胡入侵中原的要道。
"自从贵主和亲后":自从汉朝的公主远嫁匈奴和亲之后,
# 贵主:公主。
"一半胡风似汉家":胡地习俗已有一半与汉族相似了。
# 汉家:汉室,汉朝。,胡风:胡人风俗。
晚唐诗人
陈陶(803?~879?),唐代诗人。字嵩伯,自称“三教布衣”,长江以北人。文宗大和间游江南、岭南,曾作诗投献桂仲武、罗让、周墀、韦廑等州镇官员,然均未能引其入仕。大中三年,隐居于洪州西山。陈陶的乐府诗,意境诡异,色彩浓郁,酷似李贺。亦有《塞下曲》《胡无人行》等边塞题材之作,其中《陇西行四首》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二句,尤为人所传诵。代表作品有《游子吟》《答莲花妓》。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组七言绝句诗,也是一首咏史边塞诗。第一首讽扩边政策劳民伤财;第二首控诉战争残酷;第三首写戍边久长、将士伤别;最后一首赞和亲促进胡汉融合,多面反战倡和,表达了作者反战悯民、渴望和平的情怀。
2. 写作手法
虚实结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运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无定河边骨”是实写,直击战场惨烈,白骨堆积的残酷现实触目惊心;“春闺梦里人”为虚写,勾勒出深闺少妇梦中盼归的温情场景。一实一虚,形成生死对照:河边枯骨已是现实悲剧,梦中之人却仍存虚幻希望。诗人以梦境的“存”反衬现实的“灭”,让战争的残酷在虚实交织中更具震撼力,既控诉了战争的无情,又道尽了思念的悲凉,余韵悠长。比喻:这组诗比喻手法精妙:以“汉主”喻唐代君主,“东封报太平”暗讽朝廷粉饰太平、忽视边患;“貂锦”借喻将士,与“丧胡尘”对照,凸显战争残酷;“河边骨”与“春闺梦”形成生死借喻,以闺中思念反衬沙场悲凉;“黠虏”代指敌军,“龙蛇”喻战阵,“胡风似汉家”以风俗融合喻和亲影响,含蓄批判穷兵黩武,深化主题。用典:化用贾捐之《议罢珠崖疏》文意:明代杨慎指出此诗化用了汉代贾捐之《议罢珠崖疏》中“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妻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的文意。但陈陶诗“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矣”。贾文着力渲染孤儿寡母遥祭追魂、痛哭于道的悲哀气氛,家人已知征人战死;而陈陶诗中的少妇则深信丈夫还活着,在梦中与丈夫相逢,诗意更深挚,情景更凄惨,更能触动读者的心灵。这种化用典故的手法,既丰富了诗歌的内涵,又使诗歌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和发展。
3. 分段赏析
第一首:“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开篇以汉代典故切入,借汉武帝东封泰山的历史场景,暗喻唐代帝王以开边战功粉饰太平的虚妄。诗中“汉主”非实指汉代君主,而是以古喻今——当帝王将穷兵黩武美化为“太平盛事”,金阙之下的朝臣竟无一人敢直谏边患,谄媚逢迎的朝堂生态跃然纸上。这种借古讽今的笔法,恰如艾略特所言的“历史感”:诗人将远古封禅的虚荣与唐代边政的积弊并置,让历史与现实在诗句中形成残酷的互文,既揭露了统治者的狂骄,也道尽了言路闭塞的悲哀。后两句“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以退为进,掀起情感的波澜。即便唐军攻占了边疆要塞,换来的不过是寸草不生的荒漠——“碛地”的意象极具冲击力,它撕碎了开边战争的“功勋”外衣:沙场白骨换来的不是桑麻遍野的生机,而是土地荒芜的死寂。诗人的批判在此层层递进:对帝王好大喜功的愤慨、对朝臣歌功颂德的蔑视、对边兵疾苦的悲悯、对异族百姓流离的同情,多重情感在“种不生”的叹息中交织。这种矛盾心境的杂糅,实则指向更深层的思考:当战争以“拓土”为名耗尽民力,所谓“太平”不过是覆在白骨堆上的华裳。“汉主东封”的典故不是简单的修辞技巧,而是诗人对唐代边政的历史化审视——当统治者沉迷于“封禅”式的功绩幻觉,现实中的边疆早已成为“桑麻不生”的焦土。这让诗中的议论超越了具体事件,升华为对战争本质的思考:开边拓土的“功业”与民生凋敝的现实,究竟哪一个更值得被铭记?诗中意象的迅速转换(从朝堂到边塞,从功勋到荒芜),恰似情感潜流的激荡,迫使读者反思:民族和睦的珍贵,正在于对战争虚妄性的清醒认知。诗人以冷峻的笔触撕开盛世表象,让我们看到:无论“汉主”还是唐代帝王,穷兵黩武带来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太平。当“金阙”中的君臣沉溺于开边的幻梦,“碛地”上的桑麻早已在战火中枯萎。这种基于时代的历史反思,最终凝结为对和平的深情呼唤——唯有各民族在尊重与互信中休养生息,才能让“桑麻”取代“烽烟”,让繁荣取代荒芜。第二首:“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开篇以铿锵笔触勾勒唐军将士的悲壮决绝——“誓扫”二字如战鼓擂响,迸发出视死如归的豪情;“不顾身”的果敢与“丧胡尘”的惨烈形成强烈反差,五千身着貂裘锦甲的精锐之师,瞬间殒命沙场,激战的残酷与牺牲的沉重跃然纸上。这里的“貂锦”借汉代羽林军典故,既点明部队的精良,又以华美服饰与血腥战场的对比,强化了悲剧感:当锦衣染血、忠骨埋沙,所谓“开边功业”的虚妄性已初见端倪。接着笔触陡然一转,“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人避实就虚,不直写战场白骨如山,不渲染闺中哭天抢地,却以“河边骨”与“春闺梦”的意象对比,构建出震撼人心的悲剧场景:荒河边的枯骨已化作冰冷现实,深闺中的少妇却仍在梦中描摹丈夫鲜活的模样。“可怜”二字饱含悲悯,道尽战争对个体生命的摧残;“犹是”二字则如利刃,刺穿了虚妄的希望——当死亡已成定局,而生者仍在幻觉中守望,这种“不知之痛”比“已知之悲”更具毁灭性。明代杨慎曾言此句“夺胎换骨”于汉代贾捐之文,实则青出于蓝。贾文写家人“遥设虚祭”,已知征人战死,悲恸虽深,却有明确的情感落点;而陈陶笔下的少妇,在音讯隔绝中固守着“丈夫仍在”的执念,每一次梦中相逢都是对现实的无情嘲讽。这种“不知情的守望”更显命运的残酷。明代王世贞曾诟病前二句“筋骨毕露”,实则这正是诗人的铺垫之妙。“誓扫匈奴”的壮怀与“五千丧身”的惨烈,如暴雨前的雷鸣,先声夺人地奠定了悲剧基调。唯有将将士捐躯的悲壮写透,“河边骨”的苍凉才有依托;唯有将战争伤亡的惨重写实,“春闺梦”的虚幻才更显可悲。这种先扬后抑的结构,让前两句的“直露”成为后两句“工妙”的基石——当读者已被“五千貂锦”的牺牲震撼,再看到“春闺梦里人”的场景时,情感冲击便如潮水般奔涌。“无定河”的意象亦暗含深意:河流名“无定”,恰如征人的命运与闺妇的期盼,都在战争的风云中漂泊无依。河边白骨是冰冷的现实坐标,春闺梦境是温热的情感寄托,二者以“可怜”“犹是”勾连,具有一种虚实相生的艺术魅力。此诗的伟大之处,在于超越了简单的反战情绪,深入到人性的幽微角落。诗人没有控诉帝王的黩武,没有指责边将的无能,而是聚焦于“河边骨”与“春闺梦”这两个意象:他们是战争中最沉默的牺牲品,也是人性中最坚韧的守望者。当“誓扫匈奴”的豪情最终化为“梦里相逢”的虚幻,诗歌便从边塞诗的范畴中升华,成为对战争本质的哲学反思——所有以“大义”为名的杀伐,最终都要由无数个“春闺”与“白骨”来买单。这种对战争残酷性的深刻揭示,对平凡生命的深沉共情,正是诗歌穿越岁月仍能震撼心灵的根本原因。第三首:“陇戍三看塞草青”至“一夜孤魂哭旧营。”写战士们戍边的长久。“陇戍三看塞草青”,一个“三”字点明戍边时间之久,士兵们已三次看到边塞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漫长的戍边岁月尽在其中。“楼烦新替护羌兵”,写士兵的轮换,新的士兵前来接替,暗含着戍边任务的持续与艰辛。“同来死者伤离别”,那些一同前来戍边却死去的人,让活着的人悲痛万分,伤怀于生死离别。最后“一夜孤魂哭旧营”,想象丰富而凄惨,死去士兵的魂魄在旧营中哭泣,渲染出阴森、悲凉的氛围,既表现出对死去将士的同情,也抒发了戍边生活的孤寂与哀伤,将戍边将士的痛苦与无奈展现得细腻而深刻。第四首:“黠虏生擒未有涯”至“一半胡风似汉家。”写和亲政策使胡汉融合。前两句“黠虏生擒未有涯,黑山营阵识龙蛇”,描绘了与狡猾敌人作战的艰难,想要彻底生擒敌人遥遥无期,黑山一带的战场上,双方排兵布阵,战事紧张激烈。而后“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笔锋陡然转变,点明自从和亲政策实施后,少数民族地区有一半的风俗都与汉族相似了。通过前后对比,凸显和亲政策带来的积极影响,既避免了战争的残酷,又促进了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表达了诗人对和平友好、民族交融的向往与赞颂之情。
4. 作品点评
这组诗融情于理,思与境谐,极具艺术感染力。尤其第二首堪称作者代表作,以“河边骨”之实与“梦里人”之虚相对,构思精巧,笔调凄楚,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 李华《吊古战场文》:“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云,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陈陶则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盖工于前也。
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
# 后汉肃宗诏曰:“父战于前,子死于后。弱女乘于亭障,孤儿号于道路。老母寡妻设虚祭,饮泣泪,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岂不哀哉!”李华《吊古战场文》祖之。陈陶《陇西行》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谓得夺胎之妙。
明杨慎《升庵诗话》
#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
# 唐人题沙场诗,愈思愈深,愈形容愈凄惨。其初但云“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则愈悲矣,然其情尤显。若晚唐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则悲惨之甚,令人一字一泪,几不能读。诗之穷工极变,此亦足以观矣。
明江盈科《雪涛小书》
# 此诗不减盛唐,第格力稍下耳。
明陆时雍《唐诗镜》
# 余谓是联晚唐中堪泣鬼神,于鳞莫之选,直为首句欠浑厚耳,然经尺之璧,正不当以纤瑕弃之。
明唐汝询《唐诗解》
# 唐云:想头入细,堪泣鬼神,盛唐人所未发。
明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
# 何新之为镕意体。杨慎列为神品。梅纯曰:后二句命意,可谓精到。初玩似不经意者,若在人,不知费几多词说。周启琦曰:“穿天心,破片胁”之语,能使沙场磷火焰天。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 嵩伯《陇西行》四首,“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皆是此题佳句。
清陆次云《五朝诗善鸣集》
# 不曰“梦里魂”,而曰“梦里人”,殊令想者难想,读者难读。
清黄周星《唐诗快》
# 陈陶《陇西行》“五千貂锦丧胡尘”,必为李陵事而作。汉武欲使匈奴兵毋得专向贰师,故令陵旁挠之。一念之动,杀五千人。陶讥此事,而但言闺情,唐诗所以深厚也。
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 作苦诗无过于此者,然使王之涣、王昌龄为之,更有馀蕴。此时代使然,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也。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
# 刺骨寒心。
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
# 风骨棱露,与文昌《凉州》同一意境。唐中、晚时事日非,形之歌咏者,促切如此,风气所不能强也。
清吴瑞荣《唐诗笺要》
# 刻骨伤心,感动顽艳。
清王士祯《唐贤小三昧集续集》
# 较之“一将功成万骨枯”句更为沉痛。
清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
# 升庵推许不免太过,元美谓为前二句所累亦不然。若前二句不若此说,则后二句何从著笔?此特横亘一盛唐、晚唐之见于胸中,故言之不能平允。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 此诗以第三句“无定河边骨”与第四句“春闺梦里人”一对照,自然使人读之生感,较沈彬之“白骨已枯”二句,沉着相同,而辞采则此诗为胜。王世贞《艺苑卮言》虽赏此诗工妙,却谓“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其立论殊怪诞。不知无前一句则不见后二句之妙。且貂锦五千乃精练之军,一旦丧于胡尘,尤为可惜,故作者于前二句着重描绘,何以反病其“筋骨毕露”,至“令人厌憎”邪?
近代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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