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憔悴到秦京":永州十年艰辛,憔悴枯槁进京,
# 秦:秦都咸阳,此处代指唐都长安。唐宋之问《早发韶州》诗:“绿树秦京道,青云洛水桥。”,十年憔悴:指被贬十年的屈辱与痛苦生活。憔悴:面貌惨淡,亦指艰难困苦。
"谁料翻为岭外行":长安三旬未尽,奉旨谪守边庭。
# 岭外:指五岭以南地区。《后汉书·顺帝纪》:“九真太守祝良、交阯刺史张乔慰诱日南叛蛮,降之,岭外平。”唐高适《送柴司户之岭外》诗:“岭外资雄镇,朝端宠节旄。”,翻:反而。
"伏波故道风烟在":踏上汉时故道,追思马援将军,
# 风烟:风云雾霭。,故道:指“伏波将军”马援率领军队攻打越南曾走过的路。风烟:风云雾霭。,伏波:汉将军名号。东汉马援曾受封为伏波将军,此即指马援。
"翁仲遗墟草树平":昔日石人何在,空余荒草野径。
# 草树平:即草与树平,表示非常荒凉。,翁仲遗墟:指伏波故道上的汉魏古墓。翁仲,秦时巨人,秦始皇曾铸金人以像翁仲,后世称石像或墓道石为翁仲。
"直以慵疏招物议":你我无心攀附,奸佞诽谤忠臣,
# 招物议:遭到某些人的批评指责。物议,众人的议论。《宋书·蔡兴宗传》:“及兴宗被徙,论者并云由师伯……师伯又欲止息物议,由此停行。”,慵疏:懒散粗疏,这是托词,其实是说不愿与腐朽势力同流合污。
"休将文字占时名":诗文竟致横祸,劝君封笔隐名。
# 时名:当时的名声。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回到长安以后曾写诗嘲讽新贵,其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两句,讽喻多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得意的新贵们,不过是我刘禹锡被排挤出长安后才被提拔起来的罢了。由于“语涉讥刺,执政不悦”,这是其再次被贬官的原因之一。,占:占有。,文字:指诗文。
"今朝不用临河别":今日生离死别,对泣默然无声,
# 今朝不用临河别:“今朝”二句:李陵赠别苏武的诗中有“临河濯长缨,念别怅悠悠”两句。此处意思是说,“垂泪千行”就可“濯缨”,所以不用像李陵、苏武分别时那样到河中去“濯长缨”了。临河,去河边。
"垂泪千行便濯缨":何须临河取水,泪洒便可濯缨。
# 濯缨:洗缨。缨,系冠的丝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表明自己与好友刘禹锡(刘梦得)都是清流,不是浊流,不言委屈,而人知其含冤。
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子厚,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西南)人。贞元进士。曾与刘禹锡等参加主张革新的王叔文集团,任礼部员外郎,失败后贬为永州司马,后迁柳州刺史。世称柳河东、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倡导古文运动,两人并称“韩柳”,名列“唐宋八大家”。其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在文学上,柳宗元诗文兼擅,文的成就更高。柳文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属哲学、历史、政治论文;另一类属文学创作,包括寓言、骚赋、骈文、传记等多种文体,而以讽刺杂文和山水游记最具特色。散文多学西汉文章,峭拔矫健,说理透彻,结构谨严。又工诗,风格清峭。代表作品有《天说》《捕蛇者说》《三戒》《江雪》等。著有《河东先生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也是一首赠别诗。诗中回顾了诗人柳宗元十年间仕途的坎坷波折,描绘了被贬途中所见的荒凉古迹,体现了他对命运无常的喟叹,表达了与友人刘禹锡分别时的依依深情以及对自身遭遇的悲愤之感。
2. 写作手法
用典:“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昔日马援南征,威风赫赫,如今踏上这条有着其故事的古道,只见将军庙前荒草遍地、断壁残垣。诗人借这一典故,联想当年的荣耀昌盛与当下的衰败凄凉,一方面感慨自身仕途坎坷、命途多舛,如马援的辉煌一去不返;另一方面借古讽今,暗示唐王朝如今也似这古迹一般走向衰落,为诗作增添历史厚重感与深沉意蕴。借古讽今:“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诗人踏上伏波将军马援南征故道,眼前风烟犹存,可将军庙前荒草萋萋、断壁残垣,翁仲石像被草木掩平,往昔辉煌难觅。借马援战功赫赫与遗迹荒凉对比,表面叹岁月沧桑、古迹破败,实则暗讽当朝。以古之昌盛映今之衰落,暗示时政昏暗、国运不振,如荒废的将军庙般走向衰败,抒发忧国忧民与壮志难酬之愤。借景抒情:写将军庙前“荒草遍地,断壁残垣”的衰败之景,春日却现《黍离》之悲,将眼前荒芜与内心对自身境遇、王朝倾颓的愁思相融,借景传递出深深的哀伤与愤懑,情景相生,让情感表达更为深沉、具象。
3. 分段赏析
首联,遥想当年,那场震动朝野的“永贞革新”如昙花一现,迅速凋零,“二王八司马”集团随之土崩瓦解,众人死的死、病的病,一片凄风惨雨。柳宗元与刘禹锡,在这场政治风暴的裹挟下,虽侥幸逃过死劫,却被放逐天涯,开启了长达十年如囚徒般的外放生涯。这十年,他们空有官职之名,治民无力,持家艰难,身心饱受折磨。柳宗元到永州后,命运的重击接踵而至,老母爱女相继离世,如生命中的明灯一盏盏熄灭;自己又因水土不服,疾病缠身,苦不堪言;所居之处更是灾祸频仍,四次遭遇大火,险象环生,几乎葬身火海,真真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好不容易盼来皇恩大赦,得以重返长安,那一刻,恰似黑暗中透进一丝曙光,心境稍有回暖,“到秦京”成为命运转折的小小“起势”。可谁能料到,命运再次无情捉弄,短短一个月内,圣旨降临,二人被明升暗降,又要奔赴更为荒僻偏远的州郡出任刺史,“谁料翻为岭外行”,希望瞬间如泡沫破碎,满心的憧憬再度化为绝望的灰烬,本就沧桑憔悴的面容,此刻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风尘,愈发显得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这一年,柳宗元四十四岁,刘禹锡四十五岁,正值壮年,本应是踌躇满志、为国效力的大好年华,却无奈深陷贬谪泥沼,英雄无用武之地,怎不让人扼腕叹息,悲痛哀伤。颔联,借伏波将军马援的传奇故事,映照当下的悲凉境遇。想当年,马援将军雄姿英发,率领大军挥师南征,一路旌旗蔽日,金鼓喧天,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声声战鼓犹在耳畔回响。时光流转,岁月沧桑,后人怀着崇敬之心,将其铸造成雄伟的石像,屹立于湘水西岸的将军庙前,如同咸阳宫门外的巨人翁仲铜像一般,庄严肃穆,供人瞻仰膜拜,往昔的荣光熠熠生辉。然而,当柳宗元和刘禹锡踏上这条承载着历史厚重的古道时,眼前所见却令人心碎神伤。将军庙前,荒草肆意蔓延,淹没了曾经的辉煌;断壁残垣在风中摇摇欲坠,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在这暮春时节,本应是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他们却仿若置身于《黍离》所描绘的破败场景之中,感时伤怀,怆然泪下。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目睹这一切,再联想到自身的悲惨遭遇,不禁对唐王朝如今的倾颓之势忧心忡忡,愁思如潮水般汹涌,愤懑似烈火般燃烧。这一联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巧妙地借古讽今,将眼前的荒凉之景与个人身世、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即景抒情,情景交融。虽在格律上略有瑕疵,出现了失粘的情况,但这恰恰彰显了唐人豁达洒脱的一面,他们深知格律规范,却不愿因律害辞、因辞害意,而是让情感的洪流冲破形式的束缚,奔腾而出,留下这震撼人心的千古佳句。颈联恰似一场幽默与沉痛交织的内心独白,表面上轻松诙谐,实则蕴含着无尽的无奈与悲凉。“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乍一听,仿佛是诗人在自我调侃,自我解嘲,带着几分豁达与随性。可细细品味,却发现字字泣血,句句含悲。言下之意,倘若他们能够放下心中的坚守,违背自己的良知,去迎合权贵,歌功颂德,趋炎附势,少写几句针砭时弊、讥讽时政的诗文,或许就能避免再次被贬谪到这荒蛮南荒之地的厄运。然而,他们能吗?他们不会!所谓的“慵疏”,绝非懒散懈怠、粗枝大叶,而是一种迂直的坚守,是对自我操守的执着捍卫,是本性使然。正因如此,他们才与那些新贵权臣格格不入,势同水火,成为朝堂之上被排挤、打压的对象。在这看似调侃的言辞背后,隐藏着诗人对黑暗现实的深刻洞察,对不公命运的无声抗议,以及对自身信念的无悔坚守。尾联则如汹涌澎湃的情感海啸,将全诗的悲痛、愤懑、伤感、失落、依恋、忧郁等复杂情感汇聚一处,推向了最高潮。诗人遥想当年,汉代苏武去国离乡,李陵赠别苏武时,那场景何其悲壮,何其凄凉。如今,柳宗元与刘禹锡面临分别,同样的“怅悠悠”之感萦绕心间,同样的生离死别之痛刻骨铭心。但他们的悲伤却又远甚于此,何须像苏李二人那样“临河”取水,来濯缨洗冠,抒发离情呢?他们的泪水早已决堤,“垂泪千行”也不足以形容此刻内心的悲痛。彼时彼地,两位诗人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前路茫茫,一片黑暗,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此去经年,不知能否再见,心中满是不舍与牵挂;英雄失路,空有一腔报国热血,却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再看朝堂之上,新贵弄权,朝纲混乱,国家日益衰败,百姓受苦受难,怎能不让人心如刀绞。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这流不尽的泪水,即便倾尽千行万行,也无法承载他们内心复杂交织的情感。尾联以这断肠人相别的惨烈场景,将个人的身世之悲与国家的兴衰荣辱紧密融合,忧国忧民,感人至深,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让每一位读者都不禁为之潸然泪下,沉浸在这深沉的情感漩涡之中。
# 柳:“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今为岭外行。”王(安石):“十年江海别常轻,岂料今随寡嫂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议,休将文字趁时名。”王(安石):“直以文章供润色,未应风月负登临。”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又:“一身去国六千里,万色投荒十二年。”苏(轼):“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黄(庭坚):“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皆不约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宋黄彻《巩溪诗话》
# 柳子厚永贞元年乙酉自礼部员外郎谪永州司马,年二十三矣,是时未有诗。元和十年乙未,诏追赴都。三月出为柳州刺史,刘梦得同贬郎州司马,同召又同出为连州刺史。二人者,党王叔文得罪。又才高,众颇忌之。宪宗深不悦此二人。“疏慵招物议”,既不自反,尾句又何其哀也?其不远到可觇,梦得乃特老寿,后世亦鄙其人云。
元方回《瀛奎律髓》
# 《孺子歌》:“沧浪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孟子、屈原两用此语,各有所寓。……柳宗元《衡阳别刘禹锡》诗:“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沮千行便濯缨。”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明谢榛《四溟诗话》
# 此与刘禹锡同至衡州而别。首言先贬十年在外,形容憔悴。后召还长安,将图大用,岂料复为岭外之行耶?经“伏波”之旧道而风烟在,睹翁仲之遗墟而草树平。吾辈疏懒性成,已招物议,而文章高占时名,易取馋妒,亦不可以此自多也。昔李陵云:“临河濯长缨,念别怅悠悠。”今余与梦得不用临河而别,垂泪千行,便如河之水足以濯缨矣。其何以为情哉?
明廖文炳《唐诗鼓吹注解》
# 路既分而彼此相望,不忍遽行,唯有风烟草树,黯然欲绝也,前此远窜,犹云附丽伾、文,今说雪诏退,复出之岭外,则真为才高见忌矣。“慵疏”指玄都看花绝句之属。
清何焯《唐诗鼓吹评注》
# 不苦在“岭外行”,正苦在“到秦京”。盖“岭外行”是憔悴又起头,反不足又道;“到秦京”是憔悴已结局,不图正不然也。细细吟之(首四句下)。看他只将渔父《鼓枻》一歌,轻轻用他“灌缨”:二字,便见已与梦得实是清流,不是浊流,更不再向难开口处多开一口,而干载下人早自照见冤苦也(末四句下)。
明末清初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 结语沉着,翻“临河”、“濯缨”语,可悟用古之法。
清汪森《韩柳诗选》
# 五、六乃规之以谨慎韬晦,言已往以戒将来,非追叙得罪之由。虚谷以为不自反,失其命词之意。
清纪昀《瀛奎律髓汇评》
# 次联与首联不粘。
清许印芳《瀛奎律髓汇评》
# 执手丁咛,字字呜咽(末二句下)。
清毛张健《唐体余编》
# 凡律诗最重起结,七言尤然。起句之工于发端,如……柳宗元“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落句以语尽意不尽为贵,……柳宗元“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皆足为一代楷式。
清金武祥《粟香随笔》
# 起两句点得事明。三、四点景,浑雅。五、六申首联。末以惜别意,结格最稳。
明孙鑛孙月峰《柳柳州全集》卷四二
# 十年憔悴,不为不久。到秦京,意谓是憔悴结局矣,而翻为岭外之行,则又是憔悴起头,此真人所不料也。……三、四不过是记其分路处,而“风烟在”“草树平”,一片凄凉境界,便堪吊出离人无数眼泪。
清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卷四
# 慷慨凄婉,情景俱穷,直堪陨泪。
不详近藤元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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