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虽死悲":埋没而死虽然很可悲,
# 湮没:埋没。
"贫苦即生剧":贫苦活着却更痛苦。
# 生剧:痛苦地活着。
"长叹至天晓":整夜长叹直到天亮,
"愁苦穷日夕":整日愁苦直到天黑。
"盛颜当少歇":青春面容本应鲜亮,
"鬓发先老白":鬓发却已先变苍白。
"亲友四面绝":亲戚朋友全断来往,
"朋知断三益":知己不再三种有益之交。
# 三益:指三种有益的朋友,语出《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空庭惭树萱":空院愧对忘忧的萱草,
# 树萱:种植萱草。萱,萱草,俗名忘忧草。
"药饵愧过客":无乐无食愧对来访客。
# 药饵:“药”当为“乐”之误。乐饵,音乐与美食。语出《老子》“乐与饵,过客止”,后以喻吸引人的美好事物。
"贫年忘日时":穷困岁月忘记日期,
"黯颜就人惜":面色憔悴求人怜惜。
# 黯颜:面色黝黑。
"俄顷不相酬":对方敷衍不回应,
# 酬:酬对,应答。
"恧怩面已赤":羞愧脸红无地自容。
# 恧怩:惭愧忸怩。恧,惭愧。
"或以一金恨":或因一点钱财结怨,
# 一金:少量钱财。
"便成百年隙":便成百年不解之仇。
"心为千条计":心中谋划千条办法,
"事未见一获":事情未见一件成功。
"运圮津涂塞":命运败坏生路全堵,
# 运圮:意谓命运不好。圮,毁坏。
"遂转死沟洫":最终辗转死于沟渠。
"以此穷百年":与其这样穷困一辈子,
"不如还窀穸":不如归葬坟墓长眠。
# 窀穸:墓穴。
南朝宋文学家,“元嘉三大家”之一
鲍照(?~466),南朝宋文学家。字明远,东海(郡治今山东郯城北)人。出身寒微,曾任秣陵令、中书舍人等职,后为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故世称鲍参军。临海王刘子顼起兵失败,鲍照为乱兵所杀。鲍照与颜延之、谢灵运合称“元嘉三大家”。其诗体裁多样,题材丰富,长于乐府,尤擅七言之作,风格俊逸,对唐诗人李白、岑参等影响深远。其诗多不平之慨,表现了寒门之士积极进取的愿望和对士族专权现状的不满。亦擅赋及骈文。代表作品有乐府诗《拟行路难》十九首、赋《芜城赋》、骈文《登大雷岸与妹书》。著有《鲍参军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也是一首悲愤诗。展现贫贱者从挣扎到幻灭的必然悲剧,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力量,揭示贫者“生不如死”的极端痛苦,奠定全诗沉郁基调。
2. 写作手法
白描:全诗以“苦”“贫”“穷”“死”等沉重字眼重复出现,如“贫苦即生剧”“运圮津涂塞”,不加修饰的直陈令苦难触目惊心。结尾“不如还窀穸”与开篇“贫苦即生剧”呼应,以“生不如死”的决绝控诉,将情绪推至最高。夸张:“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以“天晓”与“日夕”循环夸张,将短暂的叹息拉长为昼夜不息的悲鸣,暗示愁苦如影随形、无休止。
3. 分段赏析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诗歌开篇以骈偶句式揭示了孤贫者内心的深刻矛盾:既不甘于湮没而死的可悲,又难以忍受贫苦生存的痛苦。其中“生剧”是二句的核心重点,后续所有描述皆由此生发。“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二句采用互文见义手法,通过“整日整夜愁苦长叹”的夸张描写,凸显愁绪之深广。“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盛颜”以下六句构成第二段,从多个层面描绘了困苦的境况。首先刻画的是容颜面貌:主人公正值青春年华,但脸上已失去红润的光泽;人还未真正衰老,两鬓却抢先长出了白发。这生动的描写背后,饱含了人生的辛酸体验。其次是社会关系的断绝:“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从对仗的角度看,“断三益”应对“绝四面”,“四面绝”可能是后世传抄产生的讹误。“三益”出自《论语·季氏篇》:“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这两句是说亲朋好友都断绝了往来,自己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孤立无援。再次是家庭经济的窘迫:“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树萱”语出《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即萱)草,言树之背。”萱草又名忘忧草,据说能让人忘却忧愁。而如今庭院空空,主人公无法排遣忧愁,只能愧对满庭萱草的美意了。“药饵”语出《老子》:“乐与饵,过客止。”“乐”指音乐,“饵”指美食,都是能吸引人的事物。“药”字,黄节在《鲍参军集注》中指出应作“乐”,此说可从。家中没有音乐美食可以招引客人来访,这也是主人公深感愧疚的地方。以上六句从自身衰颓、社会关系、家庭境况三个角度,勾勒出内外交困、一筹莫展的苦境,具体阐释了首段“生剧”的含义,同时也为下文外出寻求帮助做了充分的铺垫。“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以下八句集中描写贫者求告的悲苦境遇。“贫年忘日时”一句,揭示贫苦者因生活无望而模糊了时间概念,佳节良辰对他们已失去意义。此句与陶潜《酬刘柴桑》“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的感慨异曲同工。“黯颜就人惜”五字蕴含三重悲哀:一是容颜憔悴(“黯颜”),呼应前文年少早衰之态;二是强颜求助(“就人”),迫使自己以狼狈之貌面对他人;三是乞怜之耻,实为变相乞讨。短短数字,将羞愧、焦虑、苦涩与渴望交织的复杂心绪刻画得淋漓尽致。然而结果如何?“俄顷不相酬”道出富人的冷漠敷衍,短暂应付后便不愿再应酬,双方心照不宣的隔阂使贫者连诉求都未能言明。对方傲慢的态度如冷水浇头,令其“恧怩面已赤”——“恧”即自愧之意,瞬间的面红耳赤凸显了屈辱心理。贫富双方的尖锐对比在此二句中尤为深刻。受辱后,贫者却无法离去。为求生计,他只得硬着头皮提出“一金”之请。据班彪《王命论》载,“一金”虽微薄,却是贫者维系生存的寄托。富人本欲拒绝,见其坚持竟勃然大怒,“便成百年隙”的夸张对比(微薄“一金”与深重“百年仇隙”)尖锐揭露世态炎凉。乞讨终以反目收场,印证萧涤非所言:“‘贫年’数语,非身历者不能道。”相较陶潜《乞食》中尚得同情的遭遇,此诗中的贫者更显凄惨,折射出世风日下的现实。后续“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二句,以“千条计”与“无一获”的强烈反差,概括了无数次挣扎的徒劳。富人漠视贫者生死,社会不公于此达到高潮。全段通过细节与概写的结合,详略相间地控诉了冷酷的社会现实。“运圮津途塞,遂转死沟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四句构成第四段,着力描绘贫苦的终极归宿。“圮”意为毁灭、坍塌,“运圮”即指倒运、厄运缠身。“津”指渡口,“涂”指道路。遭遇厄运的人,求生的每一条路径都被彻底堵塞,唯一畅通无阻的道路只能是“遂转死沟洫”,辗转奔波之后,最终尸填沟渠。这一前景固然令人心寒,却正是前三段诗意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两句既总括了前文,又引出了篇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的感叹。“窀穸”即指墓穴。诗人在这里发出绝望的声音:与其终身承受这般穷困煎熬,不如一死了之!诗歌开篇曾展现不甘心死亡又不堪忍受生存的徘徊,到篇末则对生死作出了明确而惨烈的抉择。这堪称点睛之笔的收尾,是全诗内容的凝练与升华。它看似平淡实则沉郁,其中蕴蓄着对现实社会强烈的愤懑之情。诗歌至此戛然而止,犹如一记重锣,令人心头一震。
4. 作品点评
该诗在结构上匠心独运,首尾圆合的设计深刻勾勒出贫苦者在特定时代背景下无从逃脱的宿命轨迹,从求生挣扎到最终走向毁灭。作品不仅塑造了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更以质朴如话的语言风格娓娓道来,如述家常、如话生平。为强化主题表达,诗中刻意重复“苦”、“贫”、“死”等沉重字眼,并运用“一”与“百”等数字形成对比,使读者触目惊心。当晋宋之交的文坛沉溺于“虽世道艰危,文辞却刻意平和”的虚伪风气,热衷“雕琢辞藻以竞一句之奇”的形式主义时,该诗人以卓绝的胆识突破窠臼,彰显出孤标傲世的风骨。钟嵘在《诗品》中誉其“跨两代而孤出”,诚非虚言。
# 运语极拙,述情颇尽。
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
# 诗人出身寒微,家境贫困,但他毕竟长期在官场中度过,与诗中主人公的现状不可能同日而语。因此,他能够写出这首批评当时社会现实,为贫苦人民张本的诗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不详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丁福林《谢灵运鲍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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