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多轻薄":王朝的末世趋向轻佻浅薄,
"骄代好浮华":骄纵的时代爱好浮艳放荡。
"志意既放逸":思想上既要无拘无束,
"赀财亦丰奢":物质上更求豪华排场。
"被服极纤丽":穿戴要拣细软华丽,
"肴膳尽柔嘉":吃喝也必特别考究。
"僮仆余梁肉":小厮仆人弃粱肉,
"婢妾蹈绫罗":丫头姨太也穿着绫罗丝绸。
"文轩树羽盖":彩饰的车上竖起羽盖,
# 文轩:有彩饰的车子。羽盖用彩色的羽毛装饰的车盖。
"乘马鸣玉珂":马勒上的玉饰叮当作响。
# 玉珂:用玉做的马勒上的装饰。珂:马勒上的装饰。
"横簪刻玳瑁":横簪用玳瑁雕刻,
"长鞭错象牙":鞭柄用象牙镶嵌。
# 错象牙:镶嵌着象牙。
"足下金鑮履":脚下穿就金箔履,
# 金鑮履:就是贴金箔的鞋。
"手中双莫邪":手拿莫邪名剑还成双。
# 莫邪:即莫邪,吴国著名的宝剑,因铸剑的人得名。
"宾从焕络绎":显赫的宾朋络绎不绝,
# 焕:显赫之意。
"侍御何芬葩":侍卫听差有众多在应答。
# 芬葩:盛多的样子。
"朝与金张期":清早和金张一类权贵约会,
# 金张:指汉宣帝时的显宦金日磾和张安世。
"暮宿许史家":夜晚就住许史勋戚人家。
# 许史:许指汉宣帝许皇后的娘家,许皇后之父许广汉及广汉两弟均封侯;史指汉宣帝祖母史良娣的娘家,史良娣之侄史高等三人均封侯。
"甲第面长街":一流的宅院面临长街,
# 甲第:第一流的住宅。
"朱门赫嵯峨":红漆的门楼威严高大。
"苍梧竹叶青":苍梧产的竹叶青,
# 竹叶青:酒名,一名竹叶青。,苍梧:今广西梧州市。
"宜城九酝醝":宜城出的九酝醝。
# 九酝醝:经过多次酝酿的白酒。,宜城:今湖北宜城县。
"浮醪随觞转":酒中的醪糟随杯转动,
# 醪:酒带糟为醪。
"素蚁自跳波":酒面的浮沫跳荡泛波。
# 素蚁:酒面上的浮沫。
"美女兴齐赵":美丽的女子从齐赵之地涌现,
"妍唱出西巴":美妙的歌声从西巴之地传出。
"一顾倾城国":回眸一顾便足倾城倾国,
# 倾城国:本集作“城国倾”。
"千金不足多":赏赐千金又哪算多。
# 不足多:本集作“宁足多”。
"北里献奇舞":北里地方献上奇妙的舞蹈,
# 北里献奇舞:“北里”两句为“献北里奇舞、奏大陵名歌”的倒置。北里:地名,又为舞曲名。
"大陵奏名歌":大陵处女前来演奏名歌。
# 大陵:地名,在今山西文水县东北。歌曲名。
"新声逾激楚":时兴的乐曲胜过《激楚》,
# 激楚:歌曲名。
"妙妓绝阳阿":悠邈的舞姿压倒阳阿。
# 阳阿:古代名倡。
"玄鹤降浮云":玄鹤被吸引从云端降下,
"鱏鱼跃中河":鲟鱼从河心跳出来听。
# 鱏鱼:即鲟鱼。
"墨翟且停车":墨翟都要停车欣赏,
"展季犹咨嗟":柳下惠也发出嘖啧赞叹声。
# 展季:即柳下惠,是著名不好色的人。
"淳于前行酒":淳于髡走上前去敬酒,
# 淳于:即淳于髡,是战国时有名的滑稽家。
"雍门坐相和":雍门周在座位上抚琴相和。
# 雍门:指雍门周,善鼓琴。
"孟公结重关":孟公把重重大门都关上,
# 孟公:西汉人,《汉书·陈遵传》:“陈遵字孟公……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结重关:是说闭门留客。
"宾客不得蹉":众宾客休想能“逃脱”。
"三雅来何迟":“三雅”杯还没来得及往上摆,
# 三雅:三种酒器。
"耳热眼中花":客人们早已喝得耳热眼发花。
"盘案互交错":杯盘狼藉往又来,
"坐席咸喧哗":席上人人声喧哗。
"簪珥或堕落":发簪耳坠都掉地,
# 珥:女子耳上饰物。
"冠冕皆倾斜":头巾礼帽也倾斜。
"酣饮终日夜":没日没夜狂饮烂醉,
"明灯继朝霞":明灯红烛接续朝霞。
"绝缨尚不尤":扯断的缨索尚不见怪,
# 绝缨尚不尤:楚庄王和群臣饮酒,大家都喝醉了,殿上烛灭,有人扯王后的衣袋,王后将他冠上的缨索扯断,然后请楚王查绝缨的人。楚王却令群臣都将冠缨扯断,使对王后不敬的那个人不会被查出来。不尤:不以为过失也。尤:责怪。
"安能复顾他":除此之外还管什么?
"留连弥信宿":连日不停沉湎其中,
# 弥信宿:连日不停。信宿:再宿。再宿叫信。
"此欢难可过":这种欢乐何处能比得过。
"人生若浮寄":人生好比浮萍与过客,
"年时忽蹉跎":岁月时光白白消磨。
"促促朝露期":它短促得就像早上的露水,
"荣乐遽几何":繁华享乐的日子能有几多?
"念此肠中悲":想到这里心急如焚,
"涕下自滂沱":不禁涕泪交下雨滂沱。
"但畏执法吏":他们只怕执法的官吏,
"礼防且切蹉":要用礼制约束和切磋。
# 礼防:礼制的约束。
西晋文学家
张华(232~300),西晋文学家。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西南)人。晋初任中书令,加散骑常侍。惠帝时,历任侍中、中书监、司空、封壮武郡公,后被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所杀。张华工于诗赋,词藻温丽,善于写怨夫思妇之情,深情婉转,清丽动人。钟嵘《诗品》评其作品多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代表作有《情诗》五首。著有《博物志》。明人辑有《张茂先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轻薄篇》是一首乐府诗,也是一首社会写实题材的讽喻诗,通过铺陈贵族奢靡生活场景,揭露了末世浮华堕落的社会风气。
2. 写作手法
用典:本诗用典突出,贴切运用大量典故,如“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句“北里”:典出《史记·殷本纪》,商纣王命师涓创作“北里之舞”,成为荒淫享乐的代名词,象征糜烂的宫廷乐舞。“大陵”:源自《史记·赵世家》,赵武灵王游大陵时梦见处女鼓琴而歌,后成为歌舞胜地的代称,暗含纵情声色的隐喻。张华将商纣、赵武灵王时代的奢靡场景移植到西晋贵族生活中,暗示当世贵族对历史的漠视。铺陈:诗中多处用铺陈描绘贵族生活。“被服极纤丽”至“朱门赫嵯峨”,罗列绫罗丽服等,铺陈饮食服饰奢华;“宾从焕络绎”至“朱门赫嵯峨”,描述宾客、侍御及建筑,铺叙气势不凡;“苍梧竹叶青”至“展季犹咨嗟”,铺写美酒、歌女与歌舞,全方位展现贵族生活,使画面丰富生动。点染:“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和“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醝”以“纤丽”“柔嘉”“竹叶青”等华美词汇渲染衣食之精致。“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通过“羽盖”“玉珂”“玳瑁簪”等奢华器物,刻画贵族出行的排场。夸张:“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足下金鑮履,手中双莫邪”等句,通过“极”“尽”等绝对化表述,将服饰之华美、饮食之珍馐推向极致。连僮仆婢妾都“余梁肉”“蹈绫罗”,以夸张笔法展现贵族阶层的寄生生活。烘托:“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通过物质堆砌侧面烘托出贵族生活的浮华。"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通过侍从的华丽阵容,折射出权贵阶层的出行。“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借历史人物对宴乐的惊叹,侧面烘托当时声色犬马之风的盛行。
3. 分段赏析
诗的开头四句话先总体交代了所处的特点,这是一个已经衰败时期,到处弥漫着奢靡之风。这也是一个风气浮躁的社会,互相攀比。整个社会像得了肺病般虚弱,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越是放纵享乐,表面的热闹就越显眼;越是心里有负担,反而越陷在某种沉迷里拔不出来。这四句话还隐约透露出后文要重点描述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外在的浮华景象,另一个是行为的放纵无度。从“被服极纤丽”到“朱门赫嵯峨”共有十六句,主要写的是生活用度的奢华:穿的绫罗绸缎精致华丽,吃的山珍海味精细讲究,出门坐的是装饰华美的车轿,骑的是健壮的好马,连随身佩戴的物件都讲究——玳瑁做的发簪,象牙装饰的鞭子,金属打磨的鞋子,还有锋利的莫邪剑。不仅主人自己讲究,家里的仆人饮食也要挑拣精致,婢女穿的衣服也都是锦绣料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珠宝的光泽,满眼都是奢华的景象,处处透着钱财的丰厚与生活的奢靡。“宾从焕络绎”到“朱门赫嵯峨”,重点写的是场面的气派:客人一批接一批,连续不断地进门;侍从挤满了门口,进进出出喧哗不断,这样的阵仗,这样的排场,很是惊人。主人交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金张”说的是汉宣帝时期的大官金日䃅和张安世,“许史”指的是汉宣帝时的外戚许伯和史高,诗里用这些来代指那些世代显贵的家族、皇亲国戚。再看住宅的样子:红色的大门颜色深沉,庭院又大又深,高大的楼房耸立,楼阁上的装饰鲜艳欲滴。这处宅子位于城市的重要区域,周围住的都是有地位的人,正对着热闹的街道,往来的行人都能看到,更显得主人的身份不一般。从“苍梧竹叶青”到“展季犹咨嗟”这十六句诗,主要围绕“酒”和“色”展开描写。先说“酒”:诗中提到的“九酝”是指经过长时间发酵的陈酒;“宜城醝”“竹叶青”都是古代有名的美酒。酒液盛在金杯中流转,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和光泽,表面的泡沫细密如蚁,甚至会溢出杯盘。众人举杯换盏,觥筹交错,能想象到当时人们大口饮酒的热闹场景。这些关于“对酒”“行觞”的描写还比较简略,接下来的“当歌”“征色”部分则用了更多笔墨。献歌献舞的都是当时最有名的美人;诗中提到的“齐赵”指齐国都城临淄、赵国都城邯郸,这两个地方都以女乐表演闻名;“西巴”指巴郡,那里的人擅长跳舞;“北里”的舞蹈据说源自荒淫的商纣时期,“大陵”也是常用来代指女色歌舞的场所。这些女子容貌出众,歌声比古代有名的“激楚”曲子还好听,舞姿比名妓阳阿还要轻盈。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看了,只觉得眼花缭乱,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作者写这些歌舞场景时,用了很多铺陈和典故,把画面写得很生动,节奏也很快,像一幅幅豪华的场景快速闪过,让人看不过来。最后四句,作者又用夸张的手法,从侧面烘托这些歌舞能影响人的性情:墨子主张“非乐”,反对过度追求享乐;展季就是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怀不乱的君子。可就算是他们,在这样热闹的歌舞前,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发出感叹。不只是君子和自律的人会被吸引,连没有感情的游鱼和玄鹤听到乐声也会动起来——有的收起翅膀飞下来,有的摆动鱼鳍跃出水面。这说明这些新奇的曲调不仅能打动人心,连动物都能被感染。从“淳于前行酒”到“此欢难可过”这十六句,生动集中地展现了当时那种放纵享乐的风气。这里的“淳于”指的是淳于髡,他为人幽默且很能喝酒;“雍门”说的是雍门周,擅长弹琴,常劝人畅饮。有这样的陪客在宴席上,就算是酒量一般的人也会喝得很尽兴。主人又特别热情,就像西汉的陈遵(字孟公),每次设宴都会把客人的车销子扔进井里,客人想走都走不了,只能带着醉容熬过长夜痛饮。这样的氛围里,主客都很尽兴,大家从微微有些醉意,慢慢变得大醉,最后甚至举止失控。一开始,酒意上涌,人会脸红耳热、头晕眼花;接着便开始互相举杯劝酒、要酒、催促喝酒(“三雅”指的是伯雅、仲雅、季雅三种酒器);过程中吵吵嚷嚷,杯子盘子乱作一团,有人被揪着耳朵硬灌酒,出了不少洋相;到最后,男女混在一起,行为放肆,帽子歪戴着,首饰掉了也顾不上,更过分的事也就不用多说了。“绝缨”这个典故讲的是楚庄王宴请群臣的事:楚庄王和臣子们喝酒,殿上的蜡烛突然灭了,有人趁机拉扯王后的衣服,想做不礼貌的事。王后在黑暗中扯断了那人的帽带,打算等灯亮后追究。可楚庄王怕扫了大家的兴,反而下令所有人把帽带都扯下来再点灯,就这么把那个失礼的人遮掩过去了。既然连冒犯君主的事都不被责怪,其他荒唐行为自然更被当作合理合法的了。作者举这个例子,其他的放纵之事也就不难想象了。从“人生若浮寄”到“礼防且切磋”,结尾这八句从道理层面分析了当时贵族中“浮华”“放逸”风气的根源,也说透了贵族子弟颓废的心态。生命短暂本应让人珍惜时光、努力作为,可在他们身上却成了醉生梦死、及时行乐的借口。生命像朝露般易逝,他们却看不见那些曾经闪耀的瞬间;唯一能想到的,不过是人生太短,总觉得自己还没享够,于是变本加厉地追求快乐。可这样的快乐根本不长久,每多过一天,心里反而更空落。空落了就想再找快乐填补,一来二去成了恶性循环,最后彻底没救了。说到底,问题不只是出在他们的活法上,更在于那种没法治的病态心理。要是没人管着,他们大概会从堕落的人变成只会追求感官享受的生物;只是因为还怕执法的人,才偶尔讨论起礼法的约束。结尾这几句,既是提醒,也是警示,还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4. 作品点评
这首诗采用逐层展开的叙述方式,详尽描绘了骄横权贵与末代贵族的奢靡生活图景。尽管作品在艺术表现上仍存有“劝诫不足而颂扬有余”的倾向,叙述者亦显露出对某些场景的沉浸式描摹,但其对当时社会风貌的描写,仍为后世观察该历史时期提供了具有参考价值的文本依据。
# 这篇诗的内容,是当时贵族荒淫生活的暴露,上半写“浮华”,下半写“放逸”。
现代中国文学史家余冠英《乐府诗选·轻薄篇解题》
# 本篇是写当时统治阶级上层的奢侈荒淫生活。《宋书·五行志》说:“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保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本篇反映了这种历史事实。
现代文艺批评家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轻薄篇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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