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唉!
"盛衰之理":盛衰的道理,
"虽曰天命":虽说是天命决定的,
"岂非人事哉":难道说不是人事造成的吗!
# 人事:人的作为。
"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推究庄宗取得天下的原因,
# 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885—926),五代后唐王 朝的建立者,923年至926年在位。,原:推究本原。
"与其所以失之者":与他失去天下的原因,
"可以知之矣":就可以明白了。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世人传说晋王临死时,
# 晋王:李存勖之父李克用,沙陀部人(他的父亲姓朱邪,名赤心,有功于唐朝,赐姓名为李国昌),因出兵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受封为晋王。
"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把三支箭赐给庄宗,并告诉他说:“
# 矢:箭。
"梁":梁王朱温,
# 梁:梁,吾仇也:梁王朱温是我的仇敌。梁,黄巢部将朱温,投降唐朝,赐名全忠,受封为梁王。唐僖宗时,他设计谋杀李克用,李克用也屡次上表请 求讨伐他。李克用曾长期与朱温交战。
"吾仇也":是我的仇敌;
"燕王吾所立":燕王是我推立的,
# 燕王吾所立:刘仁恭本来是幽州将领,借李克用的势力夺取幽州,任卢龙节度使。后来刘仁恭归附朱温,他的儿子刘守光开始称燕王,后来称帝。这里称刘仁恭为燕王,是笼统的说法。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契丹与我约为兄弟,
#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李克用和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订立盟约,结为兄弟,希望共同举兵攻打朱温后来阿保机背盟,派人和朱温通好。
"而皆背晋以归梁":可是后来都背叛我去投靠了梁。
"此三者":这三件事,
"吾遗恨也":是我的遗恨。
"与尔三矢":交给你三支箭,
# 与:赐给。
"尔其无忘乃父之志":你不要忘记你父亲报仇的志向。”
# 乃父:你的父亲。乃:你的。,其:语气副词,表示命令或祈求。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庄宗受箭收藏在祖庙。
# 庙:指宗庙,古代帝王祭祀祖先之所。此处专指李克用的祠,同下文的“太庙”。
"其后用兵":以后庄宗出兵打仗,
"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便派手下的随从官员,用猪羊去祭告祖先,
# 告庙:天子或诸侯遇出巡、战争等重大件而祭告祖庙。,少牢:古代祭祀用牛、羊、猪各一头叫“太牢”,用羊、猪各一头叫“少牢”。牢,祭祀用的牲畜。,从事:官名,这里泛指一般属官。
"请其矢":从宗庙里恭敬地取出箭来,
# 请其矢:恭敬地取出他父亲(留下)的箭。请,敬辞,用以代替某些动词,表示恭敬、慎重。
"盛以锦囊":用漂亮的锦囊装着,
"负而前驱":背着它走在前面,
"及凯旋而纳之":等到凯旋时再把箭藏入祖庙。
# 纳之:把箭收藏(在祖庙里)。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当他用绳子绑住燕王父子,
# 组:绳索。,系:拴住。
"函梁君臣之首":用小木匣装着梁国君臣的头,
# 函梁君臣之首:用木里子装着后梁皂帝、大臣的头。923年,后唐军队攻入开封,后梁术帝朱友贞俞令部将皇甫麟杀死自己。皇甫麟杀了未帝,随后自杀。雨,厘子,这里用作动词,用匣子装。
"入于太庙":走进祖庙,
"还矢先王":把箭交还到晋王的灵座前,
# 先王:指晋王李克用。
"而告以成功":告诉他生前报仇的志向已经完成,
"其意气之盛":他那神情气概,
# 意气:意志和气概。
"可谓壮哉":是多么威风!
"及仇雠已灭":等到仇敌已经消灭,
# 仇雠:仇人。雠,与“仇”同义。
"天下已定":天下已经安定,
"一夫夜呼":一人在夜里发难,
# 一夫夜呼:一大夜呼,乱者四应:一个人夜里呼喊,作乱的人四方响应。926年,电驻在贝州(今河北清河的后唐军上皇甫晖勾结党羽作乱,拥立指挥使赵在礼为帅。攻人虾都(今河南安阳)。邢州(今河北邢台)、沧州(今属河北)驻军相继叛乱。
"乱者四应":作乱的人四面响应,
# 乱者四应:指平叛诸军相继叛乱。
"仓皇东出":他慌慌张张出兵东进,
# 仓皇东出:(仓皇东出……泣下沽襟)皇甫晖作乱以后,李存勖从洛阳往东逃,到了万胜镇(在今河南中牟),听说李嗣源(李克用养子,当时已叛变)已经占据大梁(今河南开封),只好命令军队返回。一路上士兵叛逃,失散了一半。至洛阳附近,置酒痛哭,诸将一百多人相对号泣,都截断头发,放在地上,表示誓死以报。
"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还没见到乱贼,部下的兵士就纷纷逃散,
"君臣相顾":君臣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知所归":不知道哪里去好,
"至于誓天断发":到了割下头发来对天发誓,
# 誓天断发:指元行钦等百余人,援刀截发,置髻于地,以断首自誓。
"泣下沾襟":抱头痛哭,眼泪沾湿衣襟的可怜地步,
"何其衰也":怎么那样的衰败差劲呢!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难道说是因为取得天下难,而失去天下容易才像这样的吗?
# 欤:表疑问的语气助词。,岂:难道。
"抑本其成败之迹":还是认真推究他成功失败的原因,
# 本:考察,探究。,抑:或者,还是。
"而皆自于人欤":都是由于人事呢?
# 皆自于人欤:都出自人的原因吗?欤:表疑惑的语气助词。
"《书》曰":《尚书》上说:“
# 《书》:《尚书》。
"满招损":自满会招来损害,
# 满招损:满招损,谦得益:语出《尚书・大禹谟》。原句是 “满招损,谦受益”。
"谦受益":谦虚能得到益处。”
"忧劳可以兴国":忧劳可以使国家兴盛,
"逸豫可以亡身":安乐可以使自身灭亡,
# 逸豫:安乐。指李存勖喜好音律,宠用伶人,以至自傅粉墨;与伶人共戏于庭。
"自然之理也":这是自然的道理。
"故方其盛也":因此,当他兴盛时,
"举天下豪杰":普天下的豪杰,
# 举:全,整个。
"莫能与之争":没有谁能和他相争;
"及其衰也":到他衰败时,
"数十伶人困之":数十个乐官就把他困住,
# 数十伶人困之:伶人郭从谦趁李嗣源攻占大梁,李存勖众叛亲离之际,起兵作乱。李存勖率兵抵御,被乱箭射死。
"而身死国灭":最后身死国灭,
"为天下笑":被天下人耻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祸患常常是由一点一滴极小的错误积累而酿成的,
# 忽微:极小的事。忽,一寸的十万分之一。微,一寸的百万分之一。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纵使是聪明有才能和英勇果敢的人,也多半沉溺于某种爱好之中,受其迷惑而结果陷于困穷,
# 所溺:所溺爱的人或物。溺,沉湎、无节制。
"岂独伶人也哉":难道只有乐工(是所溺的成分)吗?
# 也哉:语气词连用,表示反诘语气。
"作《伶官传》":于是作《伶官传》。
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
欧阳修(1007~1072),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天圣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主张文章“明道”“致用”,散文说理畅达、抒情委婉,与曾巩并称“欧曾”。其诗颇受李白、韩愈影响,重气势而能流畅自然,与梅尧臣并称“欧梅”。其词婉丽,与晏殊并称“晏欧”。又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编有《集古录》,著有《六一诗话》。有《欧阳文忠公文集》传世,代表作品有《醉翁亭记》《秋声赋》《朋党论》等。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篇写历史兴衰反思的史论散文,介绍了后唐庄宗得天下与失天下的过程。借庄宗盛衰兴亡的经历,写出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的深刻思考,论证“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
2. 写作手法
对比:全文以庄宗“得天下”与“失天下”对比贯穿。得天下时,庄宗受矢藏庙、用兵告庙,系燕父子、函梁君臣,意气风发,“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失天下时,一夫夜呼便乱者四应,士卒离散、君臣泣下,“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通过权势盛衰、行为成败的鲜明对比,有力论证“人事”对“盛衰之理”的关键影响,凸显“忧劳兴国,逸豫亡身”主旨。先扬后抑:开篇先扬,叙述庄宗谨遵父命,得天下过程中展现的壮志与功绩,如“受而藏之于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凸显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后文笔锋一转,写其失天下的衰颓,“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形成强烈情感落差,强化“盛衰在人”的论点,使论证更具冲击力。
3. 分段赏析
文章前半部分以叙史为要。开篇即以兼具感叹语气的反诘句,抛出核心论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立论醒目,如破空而来,既振聋发聩引人深思,又带着论战锋芒,直抵当时流行宿命论历史观的要害,前人赞其“起势横空,神气远播”。随后以“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过渡,将庄宗得失天下的史例,作为论证论点的关键论据,让论点与后续叙事衔接得自然紧密,论点总摄全篇,叙事展开也不显突兀。为证此论点,作者未铺陈庄宗身世、伶官琐事,也未堆砌繁杂史例,而是从海量史料里,择取庄宗得失天下这一传奇且典型的史事。以洗练文字、沉挚情感、抑扬语调与纵横气势进行叙述:晋王李克用与梁王朱温仇怨极深,燕王刘守光之父刘仁恭,曾由李克用保荐任卢龙节度使,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辽太祖)也与李克用盟誓结义、约共讨梁,然二人后皆叛晋投梁。李克用临终以三箭遗命,嘱子李存勖复仇。李存勖凭精兵勇将,东征西讨,913年破幽州俘刘氏父子,献于太庙;923年攻梁,梁末帝朱友贞命部将杀己,李存勖入汴京,收其首级藏于太庙,还曾三败契丹,大仇得报。但灭梁后,他骄纵自满,宠信伶官、沉迷声色,致民怨沸腾、众叛亲离,在位仅三年便死于兵变。叙述中,作者用先扬后抑之法,借一盛一衰对比、一褒一贬抒情,制造强烈落差与冲击,触动读者心灵,强化论点说服力,正如前人所言:“叙唐庄宗,时见英俊,时显衰飒,凭吊唏嘘间,虽短篇尺幅,却有萦回不尽之意。”叙事毕,又以“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两反诘句回扣主题,对比论证暂告段落。后半部分,作者由叙事入论理,论证层层深入、立意步步递进。从《书》“满招损,谦得益”,自然引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论点。为增其说服力,又把庄宗得失天下事,凝练成简洁对偶文字反向佐证,再以一盛一衰对比,与篇首立论前后呼应,让中心论点愈发鲜明。行文至此,作者意犹未尽,进一步推出“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论点,引领读者认知随笔触深化,从历史教训中获更深启迪。“忧劳”“逸豫”“忽微”“所溺”皆关乎人事,这两个论点,既是中心论点的深化,也是具体延展。全文论证至高潮时,作者戛然收笔,留下“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的点睛之笔,阐明写作《伶官传》“善善恶恶”的用意,并非就史论史,而是有着广泛且现实的醒世价值,言尽而意无穷,令读者回味悠长。
4. 作品点评
欧阳修凭借深厚史识与高超文笔,聚焦后唐庄宗得失天下的史实,抽丝剥茧般揭示“盛衰在人”的深刻真理。文中,“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等论断,跨越千年时空,为治国理政勾勒警示标线,给个人修身指明克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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