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寒正欺病酒":暮春的残寒,仿佛在欺凌我喝多了酒,浑身发冷而难受,
# 病酒:饮酒过量而不适。
"掩沉香绣户":我燃起沉香炉,紧紧地掩闭了沉香木的华丽的窗户。
# 绣户:华丽的居室。,沉香:一种熏香用的香料,入水即沉,又称沉水香。
"燕来晚、":迟来的燕子、
"飞入西城":飞进西城,
# 西城:指杭州西城,临西湖处。
"似说春事迟暮":似乎在诉说着春天的风光已衰暮。
# 迟暮:喻衰老,将尽。
"画船载、":画船载着酒客游客玩西湖、
"清明过却":清明佳节的繁华就这样过去了,
# 过却:过了。,清明:即清明节。
"晴烟冉冉吴宫树":看着暗烟缭绕着吴国宫殿中的树木。
# 吴宫:五代十国时吴越王所建宫殿。此泛指南宋都城临安的宫苑,因临安旧属吴地,故云。,冉冉:柔媚美好貌。一解为徐徐上升貌。
"念羁情、":我的心中有千万缕羁思旅情、
# 羁情:离情。一说指情思随风飘荡。
"游荡随风":恰似随风游荡,
"化为轻絮":化作了柳絮轻扬飘浮。
"十载西湖":我曾经有十年的生活在西湖,
"傍柳系马":依傍着柳树系上我的马匹,
"趁娇尘软雾":追随着芳尘香雾。
# 娇尘软雾:指柔媚的风光。此处形容西湖的热闹情景。
"溯红渐招入仙溪":沿着红花烂漫的堤岸,我渐渐进入仙境般的去处,
# 仙溪:指女子所住的地方。此暗用汉刘晨、阮肇遇仙的故事。据南朝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永平年间,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迷路遇到两位仙女,被邀至仙女家中,待半年后回家,子孙已过七代。后来两人重到天台山寻找仙女,已杳然无迹。,溯红:指红花夹岸的溪水。溯,逆流而上。
"锦儿偷寄幽素":你叫侍儿偷偷送来情书,把一怀芳心暗暗倾诉,
# 幽素:幽情,隐秘的感情。素,通“愫”,真情。,锦儿:据宋洪遂《侍儿小名录》载,锦儿是钱塘名妓杨爱爱的侍婢,此处用为侍女的代称。
"倚银屏、":在温馨幽密的银屏深处,有过多少快乐和欢娱、
# 银屏:镶银的屏风。
"春宽梦窄":可惜春长梦短,欢乐的时光何其短促,
# 梦:指梦似的欢会。,春:指男女春情。
"断红湿、":你掺着红粉的眼泪、
# 断红:指和着胭脂的泪水。
"歌纨金缕":沾湿了歌扇和金金线刺绣的衣服。
# 金缕:绣有金线的舞衣。唐李锜妾杜秋娘曾唱《金缕衣》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歌纨:歌唱时所用的纨扇。纨,精细洁白的薄绸。
"暝堤空":西湖的湖堤昏暗空寂,
# 暝:黄昏,日暮。
"轻把斜阳":夕阳中的西湖美景,
"总还鸥鹭":全都让给了那些鸥鹭。
"幽兰旋老":幽兰转眼间就已经老去了,
# 旋:不久。,幽兰:幽香的兰花。
"杜若还生":新生的杜若散发着香气,
# 杜若:生长在水边的一种香草,又名竹叶莲。
"水乡尚寄旅":我在这异地的水乡漂泊羁旅。
"别后访、":分别后我也曾访过六桥故地、
"六桥无信":却再也得不到关于佳人的任何信息,
# 六桥:指西湖外湖的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座桥梁,乃宋苏轼所规划建造。
"事往花委":往事如烟,春花枯萎,
# 委:通“萎”,衰败,凋谢。,花:喻情人。
"瘗玉埋香":埋葬香花和美玉,
# 瘗玉埋香:指伊人亡故。瘗,掩埋,埋葬。
"几番风雨":无情的风风雨雨。
"长波妒盼":你生得是那样的美丽,清澈透明的水波,却要把你的明眸妒忌,
# 盼:眼睛黑白分明的样子。此指美丽的眼睛。
"遥山羞黛":那苍翠葱茏的远山,见到你那弯弯的秀眉也要含羞躲避,
# 黛:古时妇女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借指眉。
"渔灯分影春江宿":江面上倒映着点点渔灯,我与你在画船中双栖双宿。
# 分影:分照双影。,渔灯:渔船上的灯火。此借指情人船上的灯火。
"记当时、":记忆犹新、
"短楫桃根渡":当年在渡口送别的情景,
# 桃根渡:渡口名,即桃叶渡,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传说东晋王献之有爱妾名桃叶,献之常在此迎送桃叶,并作《桃叶歌》,因名其地为桃叶渡。此指自己与情人相会之处。,楫:短桨。
"青楼仿佛":你住过的妆楼依然如往昔,
# 青楼:泛指妓女居处。
"临分败壁题诗":分手时我曾在败壁题写诗句,
"泪墨惨澹尘土":和着泪水的墨痕已经蒙上了灰尘,字迹也已经变得惨淡而又模糊。
"危亭望极":登上高高的亭楼我凝神骋目,
# 望极:极目远望。,危:高。
"草色天涯":只见一璧芳草延到天边处,
"叹鬓侵半苎":叹息自己那一半已经雪白如苎的鬓发。
# 鬓侵半苎:头发半白。苎,苎麻,纤维白色,此喻指白发。
"暗点检、":我默默地翻检着旧日的物品、
# 暗点检:默默地翻检旧日的物品。点检,翻检,一样一样地检查。
"离痕欢唾":离别时的泪痕和香唾,
# 离痕欢唾:喻指过去的悲欢情事。痕,泪痕。欢唾,欢闹时向情人吐的口水。
"尚染鲛绡":还沾在你留下的丝帕上,
# 鲛绡:传说南海中出鲛绡纱,为海中鲛人(人鱼)所织,又名龙纱,很名贵。此指丝绸手帕。
"亸凤迷归":我就像垂下翅膀的孤凤忘记了归路,
# 亸凤:垂翅之凤,喻失意之意。亸,下垂貌。一说凤指凤钗。
"破鸾慵舞":又像孤苦无依的孤鸾懒得飞翔起舞一样。
# 慵:懒。,破鸾:失去伴侣的鸾鸟。一说鸾指鸾镜。
"殷勤待写":我要把满心的悲伤痛恨,
"书中长恨":写成长长的情书,
"蓝霞辽海沉过雁":但见蓝天大海上沉没鸿雁的身影,有谁来为我传达相思的情愫。
# 辽海:辽阔的海面。一说辽河流域以东至海地区。此泛指大海。,蓝霞:蓝色云霞,指天空。
"漫相思、":只能把相思之苦、
"弹入哀筝柱":寄托在哀筝的弦柱,独自弹出满心的愁苦。
# 筝柱:架筝弦的码子。此指筝曲。
"伤心千里江南":千里的江南处处令我伤心,
# 伤心千里江南:“伤心”三句:化用《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诗意,表示对已故情人的哀悼。
"怨曲重招":我再次奏响哀怨的乐曲来招引你的魂魄,
"断魂在否":你那飘散的魂魄是否还在这人间?
南宋词人
吴文英(1212?~1266?),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觉翁,与周密(号草窗)并称“二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毕生不仕,以布衣出入侯门,充当幕僚。吴文英以词著名,知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或表现上层的豪华生活,或抒写颓唐感伤的情绪。讲究字句工丽,音律和谐,并喜堆砌典故词藻,常使词意晦涩。著有《梦窗词》。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悼亡词,通过今昔西湖景色的对比与游湖场景的追忆,表达了词人对已故情人的深切悼念、对往昔欢愉的无限眷恋,以及漂泊孤寂身世的沉痛感慨。
2. 写作手法
对比:“残寒病酒”(人事)与“天时人事之衰颓”,通过“残寒”(天时)与“病酒”(人事)的对比,突出自然与人事的双重颓败,暗含“天意难违”的无奈,奠定全词凄凉基调。化用:“傍柳系马”,舍陆而舟,转入水路,通过婢女传书暗通情意,招入“仙溪”的伊人居处,暗用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女,以神话隐喻伊人姿色超凡,初遇经历离奇,增添浪漫色彩与命运无常的暗示。情景交融:“燕飞西城,画船轻载、晴烟冉冉”,暮春景致与当年娶妾场景相似,触发羁思。羁情如“轻絮”般飘荡,虚实交织,深化物是人非之感。倒叙:“别后访、花谢春空,风雨葬花”,从花谢春空到风雨葬花,暗示人事凋零,强化生死别离的悲剧性。拟人:“长波妒盼,遥山羞黛”,以“妒”“羞”赋予自然景物人性化情感,反衬伊人美貌动人,深化追忆的浓烈。直抒胸臆:“叹鬓侵半苎”“伤心千里江南”,直言衰老与漂泊之痛,情感喷薄,强化悼亡的深切。
3. 分段赏析
作者在爱妾离世后,于苏州春日里独自感伤。将离别之痛置于暮春情境,行文舒缓,余韵悠长。开篇以暮春独居引发愁绪,时值春末,残寒未消,饮酒致病,“病酒”说个人状态,“残寒”言天气状况,道出天时与人事的衰败。“欺”字暗含人力难抗天意的无奈,首句奠定凄凉基调,统领全篇。“掩沈香绣户”描绘孤独,“沉香绣户”四字暗示往昔情事,如今掩门,苦痛虽未明说却隐约可感。接着写燕飞西城,展现暮春景色,燕儿纷飞、画船轻泛、烟霭袅袅,眼前景象与当年娶妾时节相似,引发作者羁旅情思,心绪如飘飞柳絮,漫无归处,最终落于对西湖十年游历的回忆。第二段回溯西湖难忘情事,写初遇时的欢愉,也暗含欢聚短暂终将离别的怅惘。从描写杭州情事的词作可知,初遇在清明时节的西湖。作者先骑马,后系马柳边改乘船,通过婢女传递书信,得以进入佳人住处。此处化用刘晨、阮肇遇仙女典故,委婉写出佳人美貌与相遇的奇妙。“锦儿偷寄幽素”暗示交往有波折。“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描绘初遇时悲喜交织,“春宽梦窄”指春光虽好但欢情短暂,“断红湿、歌纨金缕”写因喜悦激动泪水沾湿歌扇与华服。如今物是人非,只剩叹息。“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以景作结,含蓄表达欢情,韵味无穷。第三段叙写别后经历,“幽兰旋老”等句突然转折,却又似断实连。先写暮春再至,自己仍客居他乡,呼应“十载西湖”,勾起伤春伤别之情。借反复咏叹,将情感抒发透彻。随后想象别后重游故地,回忆初遇、分别等难忘场景。“别后访”四句倒叙,先写花谢春逝,暗示人已离去,借景喻人。接着追述初遇,“长波妒盼”至“记当时、短楫桃根渡”倒装,描绘昔日艳遇,佳人顾盼生姿,连春波、远山都自愧不如。因旧情难忘,重访时又忆起这些,与第二段虽写同一情事,但意象和情感都带上了生死离别的意味,段末补充分手情形。第四段尽情抒发对亡者的悼念,悼亡、招魂、自怜之语字字悲痛,情感深沉,意境开阔。即便伊人已逝许久,作者的思念并未随时间流逝和自身衰老而减少。他极目远望,长歌抒怀,倾诉无尽悲痛。既有“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的怅惘,“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的遗憾,“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的凭吊,也有“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风(钗)迷归,破鸾(镜)慵舞”睹物思人的回忆。层层递进,渲染悼念之痛。“漫相思”因无人可寄而寄托于筝声,哀伤不止。结尾招魂之语,虽化用《楚辞·招魂》,实则表达自身心意。
4. 作品点评
吴文英这首词将羁旅愁思与离别之情交织,蕴含独特的情感张力与艺术韵味。全篇情感丰沛却措辞精炼,布局严谨而脉络清晰,展现出驾驭复杂情感的超凡功力。其意象组合新颖别致,章法转换自然灵动,非深厚功力难以企及。据记载,吴文英曾将此词题写于丰乐楼壁,引发广泛传诵,足见其对自身词艺的自信。
# 全章精粹,空绝千古。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 第一段伤春起,却藏过伤别,留作第三段点睛。燕子画船,含无限情事;清明吴宫,是其最难忘处。第二段‘十载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乡尚寄旅’作钩勒。‘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记’字逆出,将第二段情事尽销纳此一句中。‘临分’‘泪墨’,‘十载西湖’,乃如此了矣。临分于别后为倒应,别后于临分为逆提,渔灯分影于水乡为复笔,作两番钩勒,笔力最浑厚。‘危亭望极,草色天涯’,遥接‘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望’字远情,‘叹’字近况,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欢唾是第二段之欢会,离痕是第三段之临分。‘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应起段‘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作结。通体离合变幻,一片凄迷,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然得其门者寡矣。
近代陈洵《海绡说词》
# 此调颇不易合拍,《词律》详言之矣。兹篇操纵自如,全体精粹,空绝古今。(“侍银屏”五句)追叙旧欢。“轻把斜阳”二句,束上起下,琢句精炼。(“长波”数句)此特序别离事,极淋漓惨淡之致。末段追昔,悼叹无穷。
《别调集》卷二
# 此词共长二百四十字,殆同一小赋。宋人作者不多,梦窗亦止三首。词共分四段,从声律上看,前后各以两段为一组,作此调者,非有极丰富之情事,不易充实;非有极矫健之笔力,不能流转。梦窗此词,总的说来,不出悲欢离合四字。前两段主要是写生离,后两段主要是写死别,中间复以羁旅之情,今昔之感,回环往复出之,极穿插错杂之能事,故骤读之,不易得其曲折。
近代刘永济《微睇室说词》
# 汲古本有题,为《春暮感怀》,《词综》等书均删之。以此等宽泛之题类《草堂》陋习,不如不用尔。愚观全篇之脉络,第一段缓缓说入,由索居之时见春暮之景,触起羁情,纯乎兴体正宗。‘念羁情’二句,全篇之骨,笼罩以下三段者也。二、三两段,叙‘羁情’之由来,全力叙事。先追溯西湖旧游、当时艳遇,而胜会不常,瞬即别去,是昔日之乍合旋离,为第二段。次述别后情事,‘水乡’依然‘寄旅’,前欢不可复寻,追念当时影事,历历在目,而竟成陈述,是今日之物是人非,为第三段。至第四段,则极言相思之苦,望极天涯,鬓丝愁白,信物仍在,芳踪不归,书欲寄而不达,魂已断而难招,是二、三两段情事之结果,即收束第一段‘羁情’二字也。而二段以后,融情入景,‘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之意致发挥靡遗,则由展开局面,以大开大阖之笔,淋漓尽致以写之,意无余剩,词无不达,在此种最长之词,为唯一法门。句多韵少如三、四两段,尤非如此不可。
近代陈匪石《宋词举》
# 此首春晚感怀,字字凝炼,句句有脉络,绵密醇厚,兼而有之。而转身运气之处,尤能使全篇生动飞舞,信乎陈亦峰云“全章精粹,空绝千古”矣。论其内容,共分四片。第一片因春景兴起,第二片逆述西湖旧日游,第三片平述别后,第四片总束,极言相思之苦。
现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 陈亦峰云:“全章精粹,空绝千古。”余以为此调过长,必须排比凑泊,只好拆碎楼台矣。如后主“小楼昨夜又东风”词,可以云“空绝千古”。此调任何作者,亦不能空绝千古,固不止梦窗也。
现代张伯驹《丛碧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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