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南行舟击汴":往年,我乘船南下,停泊在汴水边,
# 汴:汴河,在徐州合泗水东流入淮。
"逆风三日沙吹面":逆风刮了三天,黄沙阵阵扑面。
"舟人共劝祷灵塔":船上的舟子都劝我去向僧伽寺祈祷,
"香火未收旗脚转":果然,一炷香还未烧尽,旗子已哗哗向南舒卷。
# 旗脚转:指改变了风向。
"回头顷刻失长桥":船走得快如飞箭,转眼间长桥失去了踪影,
# 长桥:在泗州城东。
"却到龟山未朝饭":到龟山还不到吃早饭的时间。
# 龟山:在泗州东北的洪泽湖中。传大禹治水获无支祁,镇于此。
"至人无心何厚薄":最高尚的人从不厚此薄彼,
# 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这里指僧伽。
"我自怀私欣所便":我呢,满足了自己的私心,为得到顺风而欢欣。
# 便:便利。
"耕田欲雨刈欲晴":耕田的人要下雨,收割的人要晴天,
# 刈:收割。
"去得顺风来者怨":离去的人要顺风,来的人又对逆风抱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如要让人人祈祷都如愿,
# 遂:如愿,顺意。
"告物应须日千变":老天爷岂不是一天要万化千变?
"我今身世两悠悠":我如今自身与世俗两不相关,
# 悠悠:遥远莫测。
"去无所逐来无恋":去没有什么追求,来也没什么留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能走得快些固然很好,走不了也无所谓不便,
"每到有求神亦倦":每次到这里都去求神,神一定也感到厌倦。
"退之旧云三百尺":往昔韩愈诗所说拔地三百尺的高塔,
# 退之旧云三百尺:“退之”二句:指韩愈《送僧澄观》诗。僧伽塔遭水漂火焚,贞元十五年由僧澄观重修,为著名建筑师喻浩所设计。韩愈诗纪建塔始末,中云:“清淮无波平如席,栏柱倾抉半天赤。火烧水转扫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影沉潭底龙惊遁,当昼无云跨虚碧。借问经营本何人,道人澄观名藉藉。”澄观,唐代名僧,曾重建僧伽塔。
"澄观所营今已换":往昔韩愈诗所说拔地三百尺的高塔,
# 澄观:唐代名僧,曾重建僧伽塔。
"不嫌俗士污丹梯":僧伽塔啊,你若不嫌我带来的俗尘玷污了你的丹梯,请让我登上你,
# 丹梯:指塔中的梯子。,俗士:出家人目中的普通人,是作者自指。
"一看云山绕淮甸":饱览群山环绕下的淮河两边。
# 淮甸:指淮河一带地区。甸,城外名郊,郊外名甸。
北宋文坛领袖,豪放派词人,“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进士,神宗时曾任职史馆,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后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又贬谪惠州、儋州。南宋时追谥文忠。苏轼在诗、词、散文、书画等各个领域都富有创造性。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古文和欧阳修并称“欧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其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代很有影响;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苏轼还擅长行书、楷书,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是“宋四家”之一;绘画上主张“神似”。代表作品有《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丙辰中秋》《题西林壁》等。著有诗文《东坡七集》、词集《东坡乐府》。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也是一首哲理诗。全诗介绍了苏轼两过泗州僧伽塔的时空背景,描绘了汴河逆风转顺的戏剧性场景(“香火未收旗脚转”“顷刻失长桥”),以舟行神速反讽祷神虚妄;体现了“耕田欲雨刈欲晴”的辩证思维——借农事需求的对立,揭示自然规律与人欲的永恒矛盾,断言若人人祷神辄验则“造物应须日千变”,彻底瓦解神权合理性;营造了“身世两悠悠”的超脱意境:宦海浮沉中“去无所逐来无恋”的豁达,与“神亦倦”的诙谐自嘲交织,展现士人不系于物的精神自由;表达了“看云山绕淮甸”的终极追求——登塔远眺间,将韩愈诗典(“退之旧云三百尺”)与淮甸云山融为壮阔画卷,在禅宗“无心”真谛与道家自然观中,完成对精神枷锁的破除与生命境界的飞升。
2. 写作手法
对比:“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以农事需求的对立(耕田需雨、收割需晴)与行船风向的矛盾(去者顺风、来者逆风),揭露人类私欲的冲突本质,反讽神灵“有求必应”的荒诞性,语言诙谐却直指要害。白描:“逆风三日沙吹面”“回头顷刻失长桥”以简笔勾画逆风苦旅与顺风疾行的场景,不加修饰却生动鲜活;“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以登塔观景的留白收束,营造超脱意境,语言清空如话而余韵悠长。用典:“至人无心何厚薄”化用道家“至人无己”与佛家“无心”思想,表面赞颂神灵超然,实则借其教义逻辑反诘神灵偏私的虚伪,形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辩驳效果;“退之旧云三百尺”引用韩愈《送澄观》诗句,暗示塔之变迁与世事无常 。
3. 分段赏析
《泗州僧伽塔》是苏轼的七言古诗,以叙事起兴、理趣为核,展现宋诗哲思的高度。前六句追忆汴河行舟逆风转顺的“神迹”:“香火未收旗脚转”的偶然风向突变、“顷刻失长桥”的舟行疾速,看似颂神实则暗藏质疑;中段笔锋陡转,借佛道“至人无心”之论反诘神灵偏私,以“耕田欲雨刈欲晴”揭示人欲与自然规律的永恒矛盾,断言若人人祷神得验,“造物应须日千变”,直指神权虚妄的本质,语言诙谐却刀刀见血。后八句以“身世两悠悠”自述宦海浮沉的心境,“神亦倦”三字举重若轻,既讽世人求神之愚,亦写超然物外的自由;末句“看云山绕淮甸”以登塔览景作结,山河亘古与塔影变迁对照,暗喻破除迷信后精神归向自然的永恒。全诗融叙事、说理、抒情于一体,以“逆风—顺风”的戏剧性转折为引,用“耕雨刈晴”的辩证思维瓦解神圣,更以“无心”“无恋”的禅道境界升华主题,在豪放恣肆中寄寓精微理趣,既批判宗教虚妄,又于云山苍茫间抵达生命豁达,堪称苏轼“出新意于法度,寄妙理于豪放”的典范之作。
4. 作品点评
《泗州僧伽塔》开篇六句以追忆笔法,聚焦苏轼治平三年(1066)护父丧归蜀途中的一段奇遇:汴河行舟遇逆风,众人劝祷僧伽塔后“香火未收旗脚转”,风向骤变,舟行疾速。苏轼以“逆风三日沙吹面”的白描,将风沙扑面之苦凝于寥寥数字;以“回头顷刻失长桥”的夸张,压缩时空距离,凸显顺风之迅捷,叙事张力跃然纸上。此段看似平铺直叙,却暗藏机锋——表面写神迹显灵,实则通过“沙吹面”“失长桥”等细节的鲜活呈现,暗示风向转变的偶然性,为后文颠覆神权埋下伏笔。虽受梅尧臣《龙女祠祈风》“旗脚转”“已朝饭”等句启发,但苏轼以“三门沙吹面”的粗粝质感、“龟山未朝饭”的戏剧性对照,赋予同类题材更强的画面感与思辨深度,其语言之凝练、笔力之雄健,确如纪昀所评“胜梅诗一筹”。这段往事追忆,既是叙事的起点,更是解构神权的逻辑支点,足见苏轼“以俗事写至理”的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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