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别离":远别离啊,
"古有皇英之二女":古时有尧之二女娥皇、女英,
# 皇英:皇英,指娥皇、女英,相传是尧的女儿,舜的妃子。舜南巡,两妃随行,溺死于湘江,世称湘君。她们的神魂游于洞庭之南,并出没于潇湘之滨。见《列女传·母仪传》
"乃在洞庭之南":在洞庭湖的南门,
# 乃:就。
"潇湘之浦":潇湘的岸边,
# 潇湘:湘水中游与潇水合流处。见《水经注》。这里作湘江的别称。
"海水直下万里深":洞庭、湘水虽有万里之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也难与此别离之苦相比。
"日惨惨兮云冥冥":她们只哭得白日无光,云黑雾暗,
# 日惨惨兮云冥冥:暗淡无光。冥,阴晦的样子。两句意为:日光暗淡,乌云密布;猩猩在烟云中悲鸣,鬼怪在阴雨中长啸。这是比喻当时政治黑暗。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感动得猿揉在烟雾中与之悲啼!鬼神为之哀泣,泪下如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现在我提起此事有谁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呢?
# 我纵言之将何补:纵,即使。补,益处。这三句意为:我即使向唐玄宗进谏,又有什么补益?恐怕他不会了解我的忠诚,以至雷公也将要为我大鸣不平。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我的一片忠心恐怕就是皇天也不能鉴照啊。
# 照:照,明察。,窃恐:窃恐,私自以为。,皇穹:皇穹,天。这里喻指唐玄宗。
"雷凭凭兮欲吼怒":我若说出来,恐怕还要由此引起老天的雷霆之怒。
# 雷凭凭:雷凭凭,形容雷声响而又接连不断。凭凭,盛大的意思。雷:一作“云”。
"尧舜当之亦禅禹":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尧也得让位于舜,舜也得让位于禹。
# 禅:禅,禅让,以帝位让人。这句是“尧当之亦禅舜,舜当之亦禅禹”的意思。
"君失臣兮龙为鱼":国君若失去了贤臣的辅佐,就会像神龙化之为凡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奸臣一旦把持了大权,他们就会由老鼠变成猛虎。
"或言":我听说,
# 或言:一作“或云”,有人说。
"尧幽囚":尧不是禅位于舜的,他是被舜幽囚了起来,不得已才让位于舜的。
# 幽囚:幽囚,囚禁。尧幽囚,传说尧因德衰,曾被舜关押,父子不得相见。
"舜野死":舜也是死在荒野之外,死得不明不白。
# 舜野死:舜野死,传说舜巡视时死在苍梧。这两句,作者借用古代传说,暗示当时权柄下移,藩镇割据,唐王朝有覆灭的危险。
"九疑联绵皆相似":结果,他葬在九疑山内,因山中九首皆相似。
# 九疑:九疑,即苍梧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南。因九个山峰联绵相似,不易辨别,故又称九疑山。相传舜死后葬于此地。
"重瞳孤坟竟何是":娥皇和女英连她们丈夫的孤坟也找不到了。
# 何:一作“谁”。,重瞳:重瞳,指舜。相传舜的两眼各有两个瞳仁。两句意为:九疑山的峰峦联绵相似,舜的坟墓究竟在哪儿呢?
"帝子泣兮绿云间":于是这两个尧帝的女儿,只好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中痛哭,
# 帝子:指娥皇、女英。传说舜死后,二妃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呈现出斑纹。见《述异记》。这两句意为:两妃哭泣于翠竹之间,自投于湘江,随波一去不返。
"随风波兮去无还":最后她们一起投进了湖水,随着风波一去不返。
"恸哭兮远望":她们一边痛哭,一边遥望着南方的苍梧山,
"见苍梧之深山":看见南方的苍梧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恐怕只有等到苍梧山崩、湘水绝流的时候,
"竹上之泪乃可灭":她们洒在竹子上的泪痕才能灭去。
唐代浪漫主义诗人,“诗仙”
李白(701~762),唐代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静宁西南),出生于西域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附近),幼时随父迁至四川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市)。李白与杜甫齐名,并称“李杜”,被后人誉为“诗仙”。其诗风雄奇豪放,想象丰富,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多变。善于从民歌、神话中吸取营养和素材,构成其特有的瑰玮绚烂色彩,是屈原以来最具有个性特色和浪漫精神的诗人,达到了盛唐诗歌艺术的巅峰。代表作品有《蜀道难》《行路难》《梦游天姥吟留别》《静夜思》《早发白帝城》《将进酒》《望庐山瀑布》等。有《李太白集》传世。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乐府古题诗,也是一首政治讽喻诗。全诗以“远别离”为核心,融合上古神话与历史传说,通过描绘舜帝二妃的凄美爱情悲剧,暗含对李唐王朝君臣失序、权柄易代的深切忧虑。
2. 写作手法
用典:以“皇英之二女”的传说开篇,传说帝尧曾将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许配舜帝,舜南巡驾崩于苍梧之野,二妃投水而亡,作者在这里借湘妃泣竹的意象,暗示君臣离散的悲剧。渲染:通过“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等凄厉的自然景象,渲染政治黑暗与悲怆氛围。夸张:以“海水直下万里深”凸显离别之苦的深重。以“苍梧山崩湘水绝”的夸张想象,表达君臣关系的彻底破裂的无尽哀痛。
3. 分段赏析
全诗以传说起笔,“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传说帝尧曾将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许配舜帝。舜南巡驾崩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亡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则传说令潇湘洞庭一带仿佛亘古笼罩于悲剧氛围中,一提到这些诗句,人们心底总会泛起凄迷情愫。那奔涌不息的潇湘碧水,浩渺无垠的洞庭烟波,似在云水间时隐时现的二妃身影,被泪痕浸染的斑竹点点,无不次第浮现眼前。故而诗人于点明潇湘、二妃之后诘问:“谁人不言此离苦?”即刻引发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延续前文对潇湘景致的铺陈:太阳惨淡无光,云天晦暗,猿猱在烟雨中哀啼,魑魅于风雨间呼啸。然“我纵言之将何补”的喟叹,顿使意境超脱单纯写景,而是寄托着对时局的忧思。“君失臣”“权归臣”正是天宝末年朝政痼疾,亦为李白心头最深忧患。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李白借尧舜旧事,实警示君权旁落之祸。而后来马嵬驿悲剧,恰应验了诗中所言。阴云蔽日的“日惨惨兮云冥冥”,实为暗喻君王昏聩、政局阴暗;“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恰似风暴将至前的魑魅乱舞。诗人自知位卑言轻,纵使陈词亦难挽狂澜。当“日惨惨”“云冥冥”之际,庙堂已难辨忠佞。所以诗人接着写道:“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殷殷雷声恰似权贵震怒,既呼应前文风雨欲来的意象,又暗含对现实的影射,令读者难辨虚实。“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此段议论犀利,很像在追述造成别离的原因:奸佞当道致国运倾颓。君臣失序则权柄易手,犹如圣君沦为困鱼,权奸暴虐如虎。诗人说:不要以为我的话是危言耸听、亵渎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证之典籍,确有尧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蛮荒之说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载:尧年老德衰为舜所囚。《国语·鲁语》:“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忧念国事,诗人观察历史自然别具一副眼光:尧幽囚、舜野死之说,大概都与失权有关吧?“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人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联绵相似,究竟何处是重华的葬身之地呢?称舜墓为“孤坟”,并且叹息死后连坟地都不能为后人确切知道,更显凄凉。不是死得暧昧,不至于如此。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绿云般的丛竹间哭泣,哭声随风波远逝,去而无应。“见苍梧之深山”,着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远望也不知其所,这就把悲剧更加深了一步。“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斑竹上的泪痕,乃二妃所洒,苍梧山应该是不会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会有涸绝之时,二妃的眼泪自然没有止期。这个悲剧实在是太深了。
4. 作品点评
诗作呈现朦胧迷离的意境,却仍可见试图穿透迷雾的笔触。如“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等句,与《梁甫吟》中“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轰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的直抒胸臆形成对照。不过,后者以明快语调表达,前者则将议论隐现于重重迷雾之间:一方面起着点醒读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远别离的原因时,全诗仍以二妃别离之苦起兴,以恸哭远望作结,完整保留了悲剧叙事结构。诗人显然怀有强烈表达冲动,但深知“言之何补”的徒劳——即便竭力陈词也难醒君主。这种矛盾心绪交织着创作:既欲言又止,似断还连。范梈评其“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指的是诗人继承楚辞传统中“似断实连,乱中有序”的特质,表面辞意往复,内在脉络贯通,形成余韵悠长的艺术效果。诗人采用楚歌体式与骚体手法,将断续顿挫的语势、隐显交织的意象、凄迷沉郁的情感与清醒的预言意识熔铸一体,构建出深邃的诗歌意境与独特艺术魅力。
# 古今诗人有《离骚》体者,惟李白一人,虽老杜亦无似《骚》者。李白如《远别离》云:“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如此等语,与《骚》无异。
宋曾季狸《艇斋诗话》
# 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
宋严羽《沧浪诗话》
# 此太白伤时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致丧乱。身在江湖之上,欲往救而不可,哀忠谏之无从,舒愤疾而作也。刘云:参差屈曲,幽人鬼语,而动荡自然,无长吉之苦。范云: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实复屈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至于收泪讴吟、又足以兴夫三纲五典之重者,岂虚也哉!兹太白所以为不可及也。
明高棅《唐诗品汇》
#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 太白《远别离》篇,意最参错难解……范德机,高廷礼勉作解事语,了与诗意无关。细绎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肃宗即位灵武,玄宗不得已称上皇,迎归大内,又为李辅国劫而幽之。太白忧愤而作此诗。因今度古,将谓尧、舜事亦有可疑。曰“尧舜禅禹”,罪肃宗也;曰:“龙鱼”、“鼠虎”,诛辅国也。故隐其词,托兴英、皇,而以《远别离》名篇。风人之体善刺,欲言之无罪耳。然“幽囚野死”,则已露本相矣。古来原有此种传奇议论。曹丕下坛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创语。试以此意寻次读之,自当手舞足蹈。
明王世懋《艺圃撷馀》
# 乱处、断处、诞处俱从《离骚》来,妙在不拟《骚》。
明李沂《唐诗援》
# 词意若断若乱,实未尝断而乱,评者谓“至于收泪讴吟,又足以兴夫三纲五典之重,岂虚也哉”。读此等诗,真午夜角声,寒沙风紧,孤城觱吹,铁甲霜生,一字一句,皆能泣鬼磷而裂肝胆。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 太白《蜀道难》、《天姥吟》,虽极漫衍纵横,然终不如《远别离》之含蓄深永,且其词断而复续,乱而实整,尤合骚体。
明许学夷《诗源辨体》
# 通篇乐府,一字不入古诗,如一匹蜀锦,中间固不容一尺吴练。工部讥时语开口便见,供奉不然,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也。
明王夫之《唐诗评选》
# 述王士稹语:李之《远别离》、《蜀道难》、《乌夜啼》……皆乐府之变也,
清郎廷槐《师友诗传录》
# 玄宗禅位于肃宗。宦者李辅国谓上皇居兴庆宫,交通外人,将不利于陛下。于是,徙上皇于西内,怏怏,不逾时而崩。诗盖指此也。太白失位之人,虽言何补!故托吊古以致讽焉。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
# 杨载曰:波澜开阖,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
清爱新觉罗·弘历敕编《唐宋诗醇》
# 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若一说煞,反无归着处也;惟其极尽迷离,乃即其归着处。
清翁方纲《石洲诗话》
# 所谓皇、英之事,特借之以引喻发兴,其词不伦不类,使读者自知之。此等精诚,唯少陵有之。其后唯卢仝、韩愈预见唐末宦竖之祸,亦托诸《月蚀》之诗,皆非有唐诗人所可及也,岂漫然作此荒远不经之言哉!太白诗大约叙知遇、叹沦落以及饮酒、游仙、闺词为多,如此奇峰杰构,往往掩映于长林丰草中,故特标此数首(按:指《远别离》、《战城南》、《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襄阳歌》等),以识太白真面目、真气魄。
清吴震方《放胆诗》
# 胡孝辕曰:此篇……著人君失权之戒。使其词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高步瀛曰:结言遗恨千古,语甚悲痛,与起段相应。
清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 沈云:中有欲言不可明言处,故托吊古以抒之,屈折反覆,《离骚》之旨。
日本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
# 翁方纲:“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若一说煞,反无归著处也。”
清翁方纲《小石帆亭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