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鴐鹅逢天风":一只漂泊不定的野鹅,突然遭逢了天末凉风,
# 鴐鹅:野鹅。
"北向惊飞鸣":直吹得它惊鸣北飞。
"飞鸣入夜急":惶急地钻入了夜幕,
"侧听弹琴声":侧耳倾听,传来阵阵弹琴声。
"借问弹者谁":询问弹琴者是谁,
"云是当年卞玉京":答曰 “当年卞玉京”。
# 当年:《南史》卷三一《张绪传》:“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此用其典,以赞美卞玉京仍像以前一样风流可爱。又张绪善谈论,“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而卞玉京也善谈论,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谓玉京“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这里使用“当年”一典,显然还含有赞美卞玉京善于辞令之意。
"玉京与我南中遇":玉京与我曾在江南相遇,
# 玉京与我南中遇:写作者与卞玉京的初识。南中,指南京。
"家近大功坊底路":她家靠近大功坊底的道路。
# 大功坊:明太祖朱元璋赏赐给功臣徐达的宅第,故址在南京聚宝门内。
"小院青楼大道边":大道边有处小院青楼,
# 小院青楼大道边:“小院”二句:写卞玉京所居妓院的方位。据《板桥杂记》上卷《雅游》,当时妓院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中山东花园横亘其前。青楼,旧时称妓女处所。
"对门却是中山住":对门便是中山王后裔的府邸。
# 中山:明开国功臣徐达,封魏国公,死后迫封中山王。这里指其后裔。
"中山有女娇无双":中山王府有女娇艳无双,
"清眸皓齿垂明珰":清眸皓齿,耳垂明珠。
# 明珰:饰耳明珠,珠玉串成的耳饰。
"曾因内宴直歌舞":曾在宫内宴饮时当值歌舞,
# 内宴:此指王府之内的宴会。直:当值。
"坐中瞥见涂鸦黄":席中瞥见她涂抹额黄。
# 涂鸦黄:指徐家女子。鸦黄,即“额黄”。六朝时妇女额上的涂饰。唐代仍有此风俗。这里泛指女子的化妆。
"问年十六尚未嫁":问起年龄,正值十六尚未婚嫁,
"知音识曲弹清商":精通音律,善弹清商之曲。
# 清商:古代乐曲名,声调比较清越,故名。
"归来女伴洗红妆":宴会归来,女伴为她洗去红妆,
"枉将绝技矜平康":空有绝技在青楼中夸耀。
# 平康:唐代长安城平康坊为妓女聚居之所,旧时因称妓院为“平康”。,矜:炫耀。
"如此才足当侯王":这般才貌,本应匹配王侯。
# 当侯王:与侯王相配。按,从“归来女伴洗红妆”句至此句是写下玉京的女伴见到中山之女归来之后十分钦羡和自愧不如的心情。
"万事仓皇在南渡":南明仓促南渡后,
# 南渡:指弘光朝的建立。清顺治元年(1644)五月,马士英等将福王朱由崧自淮安迎至南京,拥立为帝。这种情形很像晋室南迁。,仓皇:慌乱。
"大家几日能枝梧":小朝廷能支撑几日。
# 枝梧:也作支吾”,是勉强支撑的意思。,大家:旧时对皇帝的一种称呼。这里指弘光帝。
"诏书忽下选蛾眉":忽然颁下选美诏书,
# 诏书忽下选蛾眉:据清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二《诏选淑女》载,弘光帝登位不久,即派遣宦官四出遴选淑女,闹得市井骚然。蛾眉,代指美女。
"细马轻车不知数":小马轻车迎送佳丽无数。
# 细马:小马。
"中山好女光徘徊":中山之女容光艳丽,
# 光徘徊:形容容貌艳丽夺目。
"一时粉黛无人顾":令其他女子黯然失色。
# 一时粉黛无人顾:用白居易《长恨歌》“六宫粉黛无颜色”句意。粉黛,搽脸的白粉和画眉的黛墨,借指美女。
"艳色如为天下传":艳名传遍天下,
"高门愁被旁人妒":高门大族却因招人妒忌而发愁。
# 妒:忌妒。一作“妃”,匹配。
"尽道当前黄屋尊":人人都说她将得帝王宠幸,
# 尽道当前黄屋尊:“尽道”二句:意思说人人都说能够选入皇宫将尊贵无比,谁料想转眼之间竟误了中山之女的终身大事。黄屋,帝王宫室。
"谁知转盼红颜误":谁知转眼便因红颜遭误。
# 红颜误:耽误女子青春。,转盼:犹转瞬。
"南内方看起桂宫":宫中刚要为她修建华美的桂宫,
# 桂宫:汉宫名,武帝建,在未央宫北。这里代指弘光帝为中选的妃子所建宫室。,南内:唐代长安的兴庆宫,原系玄宗作藩王时的邸第,后为宫位于大明宫之南,故名。这里代指弘光朝皇宫。
"北兵早报临瓜步":北兵已逼近瓜步洲头。
# 瓜步:在今江苏六合县东南,水际谓之步,相传吴人卖瓜于江畔,因以为名。,北兵:指清军。
"闻道君王走玉骢":听闻君王骑马逃亡,
# 走玉骢:指乘马逃跑。玉骢,即“玉花骢”,唐玄宗所乘骏马名。这里泛指骏马。按,据《明季南略》卷四《弘光出奔》载,顺治二年五月初十,即清兵渡江的第二天,弘光帝慌忙乘马从南京通济门逃走,文武百官无一知者,遗下宫娥和女优。
"犊车不用聘昭容":连车驾也顾不上迎娶嫔妃。
# 昭容:古代宫中女官名,汉代始置。这里代指弘光帝选中的妃子。,聘:聘娶。,犊车:牛车,汉时诸侯贫者乘之,后转为贵者乘用。
"幸迟身入陈宫里":幸而未及时入宫,
# 陈宫:南朝陈皇宫,这里代指弘光朝皇宫。
"却早名填代籍中":却已早被列入宫女名册。
# 代籍:西汉窦太后为宫人,请属赵王籍以便近家,但主管太监误置之代王刘恒(即汉文帝)籍,遂得幸于代王,出汉景帝。诗中指宫人的名籍。一说指清军簿籍。代,古国名,在今河北蔚县。《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蓦并传》引卞玉京话说,“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此二句诗即写其事。
"依稀记得祁与阮":依稀记得祁家与阮家之女,
# 祁与阮:祁”指浙江山阴祁氏,“阮”指安徽怀宁阮氏。两个籍家族都是当地的名门大姓,各有女被弘光帝选中。见明谈迁《枣林杂俎》和《虞阳说苑》所引《牧斋遗事·赵水部杂志》。
"同时亦中三宫选":同时被选入宫中。
# 三宫:指后妃所居宫室。
"可怜俱未识君王":可怜她们未曾见过君王,
"军府抄名被驱遣":便被军府抄名驱往北方。
# 抄名:根据名册。,军府:当指清兵。
"漫咏临春琼树篇":她们空自吟诵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 琼树篇:指所制曲《玉树后庭花》,中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之句。《玉树后庭花》向来被认为是亡国之音。,临春:阁名。南朝陈后主建。,漫咏:休咏、不要咏。
"玉颜零落委花钿":如今玉颜凋零,花钿委地。
# 玉颜零落委花钿:写弘光帝所选妃子被清兵驱追蹂躏之状。委花,唐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句意,是说首饰丢弃在地上。委:委弃。花钿:用金翠珠宝制成的花形首饰。
"当时错怨韩擒虎":当年错怪韩擒虎斩杀宠妃,
# 韩擒虎:隋朝大将。隋开皇九年(589)统率大军攻入建康(今南京),俘陈后主和贵妃张丽华等。张丽华随被处死。
"张孔承恩已十年":她们却连一日恩宠也未得。
# 十年:陈后主在位八年,此举其成数。,承恩:受到皇帝宠幸。,张孔:指陈后主宠姬张丽华贵妃与孔贵嫔。
"但教一日见天子":若能得见天子一面,
"玉儿甘为东昏死":纵使像潘玉儿为东昏侯而死也心甘。
# 东昏:指东昏侯萧宝卷,南朝齐皇帝。凶暴嗜杀,科敛无度,穷奢极欲。曾凿金为莲花,布于地上,令潘贵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萧衍起兵襄阳,进围建康,他被部将杀死。按,从“当时错怨韩擒虎”至此句是写被清兵驱遣的弘光帝选妃的心理活动。,玉儿:南齐东昏侯宠妃潘妃的小字,也称玉奴。
"羊车望幸阿谁知":可惜盼不来君王临幸,
# 羊车:羊拉的小车。据《晋书》卷三一《后妃传上·胡贵嫔》,晋武帝多宠姬,常乘羊车,任其所往,至便宴寝。宫人于是取竹叶插门,用盐水洒地,以吸引帝车。
"青冢凄凉竟如此":最终如王昭君般葬于凄凉青冢。
# 青冢:汉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传说当地多白草而此冢独青,故名。此句连同上句大意是说当时谁也不知道能否得到皇帝的宠爱,更想不到竟被清兵掳往北方,将要身死异地,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我向花间拂素琴":我在花间轻拂素琴,
# 素琴:不加装饰的琴。,我:卞玉京自称。
"一弹三叹为伤心":一弹三叹满心伤悲。
"暗将别鹄离鸾引":暗中将《别鹄离鸾引》的曲调,
# 别鹄离鸾:均为古琴曲名。别鹄:《别鹤操》,琴曲名。离鸾:琴曲名。“鹄”当作“鹤”。此二曲均写离别之痛。
"写入悲风怨雨吟":融入这悲风怨雨的琴音中。
"昨夜城头吹筚篥":昨夜城头响起胡笳之声,
# 筚篥:管乐器。汉时从西域传入。这里指清军军乐。
"教坊也被传呼急":教坊女子也被紧急传召。
# 传呼:指索要乐妓。,教坊: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这里指妓院。
"碧玉班中怕点留":乐班中人人害怕被留下,
# 碧玉班:碧玉是唐乔知之宠妾,后被武则天侄武承嗣所夺。见唐张𬸦《朝野佥载》卷二。这里的“碧玉班”指将被清军传呼掳掠的妓女。
"乐营门外卢家泣":乐营门外尽是哭泣之声。
# 卢家:指卢家妇。乐府古辞《河中之水歌》有“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之句,后因以“卢家妇”作为少妇的代称。这里代指充作清军官妓的女子们。,乐营:旧时官妓的坊署。
"私更装束出江边":我私自换上平民装束逃至江边,
"恰遇丹阳下渚船":正巧遇上丹阳的下渚船。
# 下渚船:下水船。渚:即五渚,五湖,太湖别称。,丹阳:县名,今属江苏。
"剪就黄絁贪入道":剪下黄绢匆忙入道,
# 黄絁:道士穿的黄裳。絁,粗绸。,剪:同“翦”。
"携来绿绮诉婵娟":携着绿绮琴倾诉身世。
# 诉婵娟:意谓讲述那些女子的不幸遭遇。婵娟,指美女。,绿绮:古琴名,傅玄《琴赋序》“司马相如有琴曰绿绮。”相传曾为汉司马相如所有。这里泛指琴。
"此地繇来盛歌舞":此地向来歌舞繁盛,
# 繇来:从来,由来。,此地:指苏州一带。
"子弟三班十番鼓":曾有三班子弟演奏十番锣鼓。
# 十番鼓:一种器乐合奏名演奏时轮番使用鼓笛、木鱼等十种乐器,故名。起于明万历年间。,子弟三班:形容演艺人员之多。
"月明弦索更无声":如今月明之夜再无弦索之声,
"山塘寂寞遭兵苦":山塘寂寞,尽遭兵灾之苦。
# 山塘:池塘名。在苏州虎丘一带。《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谓卞玉京“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此当是动乱之后,卞玉京又回到山塘。
"十年同伴两三人":十年同伴如今只剩两三人,
"沙董朱颜尽黄土":沙才、董小宛等红颜皆已化作黄土。
# 沙董:“沙”指沙才和沙嫩姊妹,“董”指董年和董小宛,均为时名妓。参见《板桥杂记》中卷《丽品》。
"贵戚深闺陌上尘":贵戚深闺已成陌路尘埃,
# 贵戚深闺陌上尘:“贵戚”二句:意思说像中山之女那样出身贵族之家的女子们尚且放驱遣,轻贱如路上的尘土,我们这些妓女漂泊零落就更不值。
"吾辈漂零何足数":我辈飘零又何足挂齿。
"坐客闻言起叹嗟":坐客听闻琴声纷纷叹息,
# 坐客:即吴梅村。
"江山萧瑟隐悲笳":江山萧瑟中隐现悲笳之音。
# 笳:军中号角。
"莫将蔡女边头曲":莫要让如蔡文姬的胡笳曲,
# 蔡女边头曲:指汉末蔡琰所作《悲愤诗》。蔡琰字文姬,蔡邕女。汉末动乱中被南匈奴掳掠,嫁左贤王。在胡地生活十二年,生二子。后曹操将其赎归,再嫁董祀。见《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董祀妻》。其《悲愤诗》自诉不幸遭遇。因多写边地生活,故这里称之为“边头曲”。蔡女:即蔡琰,博学能文,妙于音律。
"落尽吴王苑里花":吹落吴王苑中的繁花。
# 吴王苑里花:喻指吴地的美女。吴王苑,春秋吴王夫差的宫苑。故址在今苏州市。最后二句大意说但愿不要让吴地的美女们都像蔡文姬那样被异族掳掠,流落边地。吴王:即夫差。吴王苑里花,暗指江南女性。
明清时期文学家,“江左三大家”之一
吴伟业(1609~1671?),明清时期文学家。字骏公,号梅村,别号灌隐主人、大云居士,江苏太仓人。明崇祯进士,官至左庶子。弘光时任少詹事。入清后,官至国子祭酒。吴伟业与钱谦益、龚鼎孳合称“江左三大家”。其诗众体皆工,题材多样。律诗沉博工丽,格调正大,音节谐和,缠绵真挚而不失雄健,兼有杜甫、李商隐的神髓;七言歌行最为后人称道,善于将色泽浓丽的笔法融汇于铺叙之中。其诗在格律上广泛学习前人,形成自身特色,世称 “梅村体”。代表作品有《过吴江有感》《过淮阴有感二首》《永和宫词》《圆圆曲》等。另有诗文《梅村家藏稿》、传奇《秣陵春》、杂剧《临春阁》《通天台》等。今人辑有《吴梅村全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七言歌行体诗,也是一首叙事怀古诗。诗歌借女道士卞玉京之口,叙述南明弘光王朝昏聩荒淫终致覆灭的史实,反映清兵南下劫掠女性的行径,表达对不幸女子的同情与明亡的悲叹。
2. 写作手法
首尾呼应:开篇以“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的漂泊意象起笔,以野鹅的惶急状态象征乱世流离;结尾以“江山萧瑟隐悲笳”收束,用“悲笳”呼应开篇的“飞鸣”,既形成自然意象与家国之痛的呼应,又以“惊飞”到“萧瑟”的情感脉络,强化了全诗“乱世哀歌”的主题,首尾浑然一体。对偶:“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与“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形成隐性对偶,前者以工整语言刻画千金才貌,后者以“洗红妆”“矜平康”对比其失落,句式虽不完全对仗,但通过“有女”与“女伴”、“娇无双”与“枉绝技”的对照,凸显身份差异带来的命运反差,语言凝练而富有节奏感。起兴:“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以野鹅遇风惊飞、夜寻栖所的场景起兴,既通过自然意象营造苍凉氛围,又以“侧听弹琴声”引出主人公卞玉京,实现从自然景象到人事叙述的过渡,符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起兴特征,为全诗奠定抒情基调。反衬:以乐景衬哀情,“柳堤一带,不知里数,袅袅濯濯,封天蔽日”描绘江南春日的明丽风光,与“北兵早报临瓜步”的战乱形成反差,以乐景反衬南明小朝廷覆灭的悲剧,倍增哀婉之感。用典:本诗用典突出,贴切运用大量典故,如“漫咏临春琼树篇”句,化用陈后主《玉树后庭花》的典故。陈后主沉湎声色,作《玉树后庭花》为亡国之音,诗中借选女咏诵此曲,暗指南明弘光帝重蹈覆辙,沉迷选美而致国破。“玉颜零落委花钿”则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花钿委地无人收”的意象,以杨贵妃的悲剧类比选女命运,既贴合“玉颜零落”的凋零之态,又通过历史典故强化了“红颜误国”的讽刺与哀婉,使个人悲剧与王朝兴衰相勾连,增强了诗歌的历史厚重感。对比:“中山好女光徘徊”与“我辈漂零何足数”将公府千金的显贵与卞玉京的青楼身世对比,“子弟三班十番鼓”与“月明弦索更无声”对比虎丘山塘昔盛今衰,通过身份、场景的反差,凸显乱世中女性命运的无常与山河破碎的悲凉。
3. 分段赏析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一头漂泊不定的野鹅,骤然遭逢天末凉风,被吹得惊鸣着向北飞窜,匆匆忙忙扎入夜幕之中。幸运的是,在它寻觅不到栖息之所时,无意间听闻一阵熟悉且温暖心灵的弹琴声。这样的开篇,乍看像是效仿古乐府中“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起兴手法,然而形似却神不似。《孔雀东南飞》开篇仅是纯粹的“兴”,而吴梅村笔下的这头野鹅,更多带有“比”的意味。身处易代之际的梅村,在顺治初年既要躲避兵灾,又要逃避征召,惶惶然如同惊弓之鸟,四处奔波、居无定所,恰似这头野鹅。或许是因不忍明言,又或许他本就不打算在诗中凸显自身,便信手拈来“驾鹅”这一古名。此外,这般起笔似乎也在向读者暗示,此诗会如《孔雀东南飞》那般,是一篇缠绵悱恻的长篇歌行。这头带有“比”意的野鹅,自然能够开口“借问”,而“弹者”也毫无惊讶地回应,自称是“当年卞玉京”。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诗句的句式从五言转为七言,诗人仿佛借此宣告,楔子已然结束,正剧即将开场,请诸位聆听这一曲琴歌。当然,梅村心里清楚,这位“弹者”的姓名,他无需借问。他更明白,“当年”的她并非叫卞玉京,而是名列“八艳”的卞赛赛。在金陵秦淮河畔的秦楼楚馆中,卞赛赛接待过名满天下的才子吴梅村。酒至微醺之时,她大胆且主动地向梅村表露委身之意。倘若当时这位优柔寡断的才子能果断一些,那么在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顾横波与龚鼎孳、柳如是与钱谦益等佳话之外,“秦淮八艳”中便会再多一段美好故事。令梅村抱憾终生的是,他错失良机,不久后明朝覆灭,南都沦陷,赛赛改换装束,遁入道门,退居苏州虎丘山塘,自号“玉京道人”,从此青灯古卷相伴,与脂粉生活彻底绝缘。此后,梅村虽与玉京有过相会,一同听琴识曲、赋诗感怀往昔,但无奈山河易主,玉京的儿女情长已渐冷却,这对有情人在风雨如晦的时代里,终究再无圆满的可能,即便他们彼此仍视为知音,心心相印。如今,对于往昔那些粉黛绮罗的情思,梅村已不愿过多回首。他仅简略提及自己与玉京在“南中”(实则指金陵,只是他不忍提及这个令人伤怀的地名)相逢一事,随后便将笔触从玉京“当年”所在的青楼之地“大功坊”底,转移至对面的魏国公府第(明初功臣中山王徐达获赐府邸于此,子孙世袭魏国公),进而深入府中的绣闺,勾勒出玉京琴曲中的女主角——那位双眸明亮、牙齿洁白、耳垂明珠的公侯千金,其娇丽无双。当然,诗人也没有忽略玉京。凭借玉京的天生丽质,尽管她出身青楼,却也有机会在公府内宴上献歌献舞,并且有幸看到那位千金在席上梳妆打扮、顾影自怜。悄悄打听后得知,千金与玉京年龄相仿,正值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尚未许配人家,且同样知音识曲,擅长弹奏清商之调。千金的年龄、容貌与才艺,丝毫不逊色于玉京,还多了一份尊贵的身份,这让向来以琴技在青楼姐妹中引以为傲的玉京,暗自生出半分羡慕、半分嫉妒之情。回到家中,玉京便让女伴为自己卸妆,她心想,自己这般身份,即便有一身绝技,却难以托付良媒,哪有心思梳妆打扮呢?只有像千金那样的名媛淑女,才配得上王侯将相。这段文字,究竟是以国公千金为主,玉京为陪衬,还是两者并重、各有侧重呢?究竟是想用玉京的失意来衬托千金的才貌,还是通过二人除身份外的相似之处来为玉京增色呢?于玉京而言,或许是前者;但在梅村这里,尽管他竭力忠实记录玉京的琴意,可毕竟情有所钟,不知不觉偏向了后者。不仅如此,他还充分发挥才思,将玉京的琴意铺陈成两大段落。紧接着的一大段,从江南崇祯末年勉强还算太平的景象,陡然转至南明弘光朝的建立,这一过渡显得有些突兀生硬,与上文的流畅风格不太协调。但或许诗人正是想借此展现时局变化的突然与令人难以接受。总之,这一转笔宣告了一个特殊时代的来临:崇祯帝在北京自尽,弘光帝匆忙南渡,在金陵即位。此时,小朝廷事务繁杂,外有藩镇专横跋扈,内有忠奸相互争斗,弘光帝这位“大家”(宫中对皇上的称呼),在旁观者眼中,不知还能支撑几日。而这位昏君自己却仍沉醉在美梦之中,妄图重温六朝时期的繁华奢靡,于是一道挑选美女充实后宫的诏令,不合时宜地夹杂在小朝廷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里,从九重宫阙飞落而下。一时间,宫监们驾着细马轻车,将众多出身名门的纤柔佳丽,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候选。在这些女子中,谁最为出众呢?当属那“中山好女”——公府千金,她的容光如同古诗中“流光正徘徊”所描绘的那般,照亮了宫廷的千门万户,让一同入选的其他美女黯然失色,无人关注。她的艳名瞬间传遍天下,令高门大户的公子们,因她成为他人的伴侣而愁绪满怀。于是,众人纷纷传言她将入主中宫,宫中即将为她修建新殿。就在这看似烈火烹油般热闹非凡的时候,清兵却已抵达江北的瓜步洲头,迅速就要渡江。“君王”惊慌失措,骑着玉骢马逃离金陵,最终难免沦为俘虏。转瞬之间,这些青春美貌的女子,都被这位好色、无能又不负责任的昏君耽误了。公府千金,以及绍兴祁彪佳家、怀宁阮大铖家的闺秀,一同入选三宫六院,却连君王的面都未曾见到,只落得个空名。她们庆幸自己未曾进入这位比陈叔宝还不如的昏君后宫,免去了随他逃亡、陪他送命的命运。然而,这份庆幸太过短暂,因为昏君做的最后一件荒唐事——没有正式聘定她们,却早早将她们的名字登记在宫人名册上,旋即给她们带来了更为悲惨的结局:清军的“军府”抄走了名册,按图索骥将这些选女全部驱赶到北方。从此,大明后妃的美梦彻底破灭,南国佳丽只能永远屈身在胡虏的腥膻之地。弘光朝这出“选妃”的闹剧与悲剧,在玉京的琴声伴奏下,重新在梅村面前上演。那“尽道”“闻道”“依稀记得”等表述,正是玉京作为“当年”的亲历者的口吻,梅村记录得格外真切生动。接下来的八句,连续运用六个典故,想来是玉京的感慨与评说,经梅村这位才学渊博之人润色而成。“临春琼树”之篇,即陈后主那著名的《玉树后庭花》,如今被驱遣的选女们反复吟诵这首亡国之音,徒自伤感。名分上,她们是亡国嫔妃,可却未曾得到旧君一日的恩宠,便已如白居易《长恨歌》中所写“花钿委地无人收”那般,容颜憔悴、零落不堪。隋朝大将韩擒虎将陈后主的张贵妃、孔贵嫔一并斩杀,这被视为对“亡国祸水”的严厉惩罚。然而如今选女们却认为她俩死而无怨,她们心想:你们受宠十年,即便被杀又有何遗憾?要是我们也能得到一日的宠幸,即便昏君如同南齐的东昏侯,我们也甘愿做他的淑妃潘玉儿。可是这位昏君连东昏侯都比不上,既保不住宗庙,也护不了选中的妃嫔,让她们刚刚怀揣受君宠爱的美梦,转眼间便要在北方香消玉殒,如同出塞的王昭君,只能落得杜甫《咏怀古迹》中“独留青冢向黄昏”这般凄凉的结局。这一段选女的悲惨心史,若谱写成琴曲,或许可命名为“别鹄离鸾引”。这将是玉京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薄命红颜所谱写的“悲风怨雨吟”中,最为醒目、最为残酷的一章。不然,玉京又何必轻抚那架朴素无华的“素琴”,将其反复弹奏、伤心不已呢?这一章,涉及帝王公侯之家,结局又最为凄惨,堪称“悲风怨雨吟”中的“大弦嘈嘈如急雨”。接下来,玉京的琴声转为“小弦切切如私语”,开始诉说虽不算惨烈,但对她这样的青楼女子而言也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夜,繁华不再的金陵城头,北兵的筚篥(号角)声四处回荡,肆意放纵的胡虏将罪恶之手伸向佳丽云集的秦淮河畔。一时间,军营中的“传呼”声、青楼里的点名声、名妓们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都笼罩在那凄厉的筚篥声中。为了躲避胡虏的玷污,玉京只能私下更换装束,逃到长江边的丹阳,恰好搭上一艘下水船,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才抵达苏州虎丘山塘。然而,这里同样未能逃过铁蹄的践踏。为了躲避可能接踵而至的追捕,她匆忙找来一匹黄色粗绢,裁制成道袍,一代名妓就这样迅速遁入空门。当然,她虽身为女道士,心却并未死寂,从逃难时还不忘携带一张绿绮琴,试图借此倾诉红颜薄命,便可看出这一点。可是,虎丘山塘这片向来繁华的歌舞胜地,如今也遭受兵灾,昔日的梨园子弟四处离散,戏班子不复存在,那热闹的民乐“十番锣鼓”也全然消失,只剩下明月高悬、空山寂寥。哪里还有弦索之声呢?除了偶尔来访的知己密友,如梅村,她又能向谁倾诉心中的辛酸苦楚呢?所以,难怪她今日与梅村相逢,便借琴声将满心的心事一吐为快。从“当年”一直说到如今的战乱流离,从公府名媛谈到南部烟花女子,她心中有太多的话,如泉水喷涌、江河奔流,自己都不知何时才能说完。然而,弹奏终究要有结束的时候,想到这里,她停下了琴声。往昔的秦淮同伴,如沙才、沙嫩、董年、董小宛姐妹,她们的青春容颜已消逝在黄土之中,相比之下,自己还能存活于世,已然十分幸运。再看看“中山好女”那些贵戚女子,她们曾经的深闺大宅,如今也已化为尘土,自己不过是出身低微的倡家女子,即便身世飘零,又算得了什么呢?琴声就在这样的比较中戛然而止,这并非悠然的余音,也不是组曲的尾声,而是无奈的欲言又止,是不堪回首的悄然落幕。可以想象,当玉京结束琴曲时,她定然不会有“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那般优雅的收势,而是会放下琴,起身凭窗远眺,悲痛欲绝。此时,原本在一旁专注聆听的“坐客”(或许还有其他人,或许只有梅村一人),也被这突然停止的琴音惊醒,他们(或他)也随之起身,为玉京、为她的琴意、为琴中所诉说的红颜命运、为“当年”的一切而叹息不已。此刻,只觉江山一片萧瑟,举目望去,茫茫然一片,故国大地上,隐隐约约似乎传来胡笳之声,比杜甫“山楼粉堞隐悲笳”所描绘的场景更添寒意,令人毛骨悚然。诗人不禁思索,这莫不是蔡文姬沦落异域时所弹奏的《胡笳十八拍》?难道千年前文姬的悲剧,如今正在故国山河各处重演?不,不,还是别让这悲笳之声传遍大地,别让南国名花在这笳声中凋零殆尽吧!这是诗人内心深处的祈愿,然而这也是无力的祈愿,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在琴声停歇后渐渐响起的笳声,实则是琴声的自然延续。琴声追忆的是往昔,笳声预示的是未来。看来,无论诗人如何祈愿,南国名花在悲笳声中凋零衰败,似乎已无法避免。正因如此,我们便能理解,为何玉京的琴声、梅村的诗篇,都以如此凄凉、惨淡、无奈、悲咽的方式收尾。
4. 作品点评
《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亦可为“梅村体歌行”之代表作,虽知名度不及《圆圆曲》,但两首诗均通过薄命女子的坎坷身世,反映朝代更迭的沧桑巨变,创作意图殊途同归。在格局气度、词藻运用、叙事技巧以及典故化用等方面,两首诗都展现出宏大壮阔、华美流转、丰富精妙的特点,体现出作者吴梅村超凡的才情与渊博的学识,二者难分高下。不过,卞玉京与陈圆圆又有区别,前者是吴梅村的意中人,后者仅为吴梅村所听闻,因此相较之下,本诗情感表达更为真挚细腻,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此外,《圆圆曲》以陈圆圆为主角单线叙事,而本诗则围绕卞玉京与柔柔两位女子展开,这也使得两首诗在结构布局上各有特色:本诗开篇五句以听闻琴声缓缓引入,结尾四句以悲笳之声深沉收束,首尾呼应且融入作者自身情感;中间六十二句先合写两位女子,再分别详述,最后以两句巧妙收束,形成独特的结构体系。这种开合自如、条理清晰的布局方式,与《圆圆曲》一气贯通的叙事结构有所不同。在背景题材相近的情况下,吴梅村能创作出风格各异的两篇佳作,足见其卓越的诗歌创作功力。
# 有此等恨事,却有此等好诗。千载伤心,一时掩泪。
明末清初邓汉仪《诗观》
# 细细叙来,悲泣莫诉。
清魏宪《诗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