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生会归尽":人生迁化必有终结,
# 运生会归尽: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自然界的发展变化规律,是有生必有死,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运生:运化中的生命。运:天运,指自然界发展变化的规律。生:指生命。会:当。归尽:指死亡。
"终古谓之然":宇宙至理自古而然。
# 然:这样。,终古:自古以来。终,常。《楚辞·九章·哀郢》:“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世间有松乔":古代传说松乔二仙,
# 松乔:神话传说中仙人赤松子与王子乔的并称。松:指赤松子,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汉书·张良传》:“愿弃人间事,欲以赤松子游耳。”注:“赤松子,仙人号也,神农时为雨师。”乔:指王子乔,名晋,周灵王的太子。好吹签,作风鸣,乘白鹤仙去。事见刘向《列仙传》。汉扬雄《太玄赋》:“纳傿禄于江淮兮,揖松乔于华岳。”
"于今定何间":可如今他们又究竟在哪里呢?
# 定何间:究竟在何处。,于今:至今。《尚书·盘庚上》:“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
"故老赠余酒":故旧好友送我美酒,
# 故老:故旧父老。陶潜《咏二疏》:“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
"乃言饮得仙":竟说饮下可成神仙。
# 饮得仙:谓饮下此酒可成神仙。,乃:竟,表示不相信。
"试酌百情远":初饮一杯断绝杂念,
# 远:有忘却,断绝之意。,百情:指各种杂念。,试酌:初饮。初饮,指各种杂念。有忘却,断绝之意。谓连饮数杯酒。忘记上天的存在。离开这里。
"重觞忽忘天":再连饮几杯,竟然恍惚间忘掉了天地的存在。
# 忘天:忘记上天的存在。,重觞:谓连饮数杯酒。
"天岂去此哉":苍天何尝离开此处,
# 去此:离开这里。
"任真无所先":其实并非如此,顺应自然本真才是最为重要的啊。
# 无所先: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任真:听其自然。率真任情,不加修饰。《列子》:“其在老耄,欲虑柔焉,物莫先焉。”《庄子·齐物论》郭象注:“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
"云鹤有奇翼":云鹤生有神奇翅膀,
# 云鹤:云中之鹤。用丁令威化鹤典故。
"八表须臾还":在八方极远之地翱翔也能片刻间就飞回来。
# 须臾:片刻。《荀子·劝学》:“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八表:八方之外,泛指极远的地方。三国魏明帝《苦寒行》:“遗化布四海,八表以肃清。”
"自我抱兹独":自我抱定任真信念,
# 独:指任真。
"僶俛四十年":勤勉至今已四十年。
# 僶俛:努力,勤奋。汉贾谊《新书·劝学》:“然则舜黾勉而加志,我儃僈而弗省耳。”僶:一作黾。
"形骸久已化":我的身体容颜早已随着时光而衰老变化,
# 化:变化。,形骸:指人的形体与骨骸。《庄子·天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
"心在复何言":此心未变有何可言。
# 心在:指“任真”之心依然不变。
东晋诗人,田园诗派鼻祖
陶渊明(352?~ 427),东晋诗人。名潜,字渊明(或说一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自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后去职归隐,绝意仕途。与周续之、刘遗民并称“浔阳三隐”。陶渊明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长于诗文辞赋。诗多描绘田园风光及其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往往隐寓着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以及对太平社会的向往,也有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及悲愤慷慨之作。艺术特色兼有平淡与爽朗之胜;语言质朴自然,而又颇为精练,具有独特风格。诗歌《饮酒》《归田园居》,散文《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辞赋《归去来兮辞》《闲情赋》都为后世熟知。有《陶渊明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也是一首饮酒哲理诗。诗题“连雨独饮”点明连日阴雨中空寂独饮的情境,借饮酒议论人生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表达了顺应自然、坚守“任真”的达观态度。
2. 写作手法
设问:通过“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等问句引发思考,以诘问否定神仙存在,推动诗意转折,既呼应开篇“运生会归尽”的论题,又自然转向对饮酒与“任真”的探讨,形成哲思推演的逻辑链条。用典:诗中“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运用了王子乔乘鹤升天的典故。据《列仙传》记载,王子乔“乘白鹤”升天,云鹤拥有神奇羽翼,能高飞远游且迅速返回。诗人在此并非宣扬神仙之说,而是以该典故为引,通过想象云鹤的神奇,与自身“抱兹独”的任真态度形成对照,借此凸显自己不迷信神仙、坚守自我人生信念的态度,含蓄地深化了诗歌任真自然的主题。
3. 分段赏析
开篇即抛出“运生会归尽”的终极命题,将个体生命置于天地运化的宏观视野中——人生如万物般遵循“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自古皆然。自汉末《古诗十九首》发出“生年不满百”的哀叹以来,文人墨客对生命短暂的感慨从未停歇。而陶渊明却将人的自然运数,融入天地万物的运化之中,以理智、达观的笔调谈论这一永恒命题。在那个玄学盛行、生死之问萦绕士林的时代,陶渊明的观点犹如一股清流,既不陷入消极的生命悲叹,也不盲从虚妄的求仙之论,而是以一种通透的视角直面生命的本质。在“运生会归尽”的前提下,诗人进一步思索应采取的人生态度。魏晋时期,道教宣扬服食成仙说,引发诸多名士“吃药”养生的风潮。从何晏倡导“五石散”带来的身体燥热与精神迷幻,到葛洪在《抱朴子》中对炼丹成仙的详细论述,求仙问道成为一时风尚。然而,动荡的社会与黑暗的政治,也让不少身处险境的文人看穿了神仙之说的虚妄。曹植曾在《赠白马王彪》中感叹“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陶渊明亦在《归去来兮辞》中有过“帝乡不可期”的省悟。因此,他以“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的反诘直指求仙之虚妄,借周代仙人赤松子、王子乔的传说,暗喻长生之缥缈不可考,为全诗奠定了以理性解构迷信的基调。这种对生命的思考,不仅是个人的生命感悟,更反映出当时知识分子在精神信仰上的深刻觉醒。诗笔继而转向饮酒场景,通过“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的日常对话,引出对“醉境”的哲学阐释。“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的体验极具层次感:初饮时,尘世纷扰如“百情”渐次退潮;畅饮后,主体意识与天地界限模糊,达致“忘天”的混沌之境。这种对饮酒效用的描写,既呼应《古诗十九首》中“不如饮美酒”的及时行乐观,又以“乃”字暗藏转折——那位见多识广的老者口中的“饮得仙”,并非真能羽化登仙,而是借酒精之力暂忘俗念的心理体验。陶渊明从否定神仙存在转向饮酒,却自有新意,将饮酒升华为一种超脱世俗的精神体验。在他的笔下,酒不再仅仅是消愁的饮品,而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媒介,是暂时摆脱尘世枷锁、回归生命本真的桥梁。“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的设问,如拨云见日般揭示诗眼。诗人以“天”字承接上文“忘天”,却以反问否定“天地远去”的错觉,指出“任真”才是抵达本真的路径。任真,可以说是一种心境,即诗人借助饮酒体验到的“百情远”境界。其潜在含义是,人与万物皆受气于天地而生,只因“百情”的存在而产生分别。若能忘情忘我,便能达到与物为一、与自然运化合一的境界,无需幻想超越自然规律去求仙。这既是任真,亦是任天。当然,这种心境是短暂的,“忽忘天”的“忽”字,便点明了这只是一时的感受。任真,更是一种人生态度,指顺应人自身运化的规律。陶渊明并不主张终日饮酒以忘忧,他在《形影神・神释》中曾反思“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中表达“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的生活态度,期望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这种“任真”的哲学,既不同于儒家积极入世的担当,也有别于道家完全超脱的逍遥,而是在尘世中保持内心的纯粹与自然,在平凡生活中实现精神的超越。诗至“云鹤有奇翼”句,虽化用《列仙传》中王子乔乘鹤升天的典故,却笔锋陡转:“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的自白,将视角从缥缈仙话拉回现实人生。诗人以“四十年”的时间纵深,宣示对“任真”信念的持久坚守——这并非一时兴起的避世姿态,而是历经仕途沉浮后凝结的生命智慧。从初入仕途时“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感慨,到归隐田园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陶渊明用半生的经历验证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僶俛”(勤勉)一词,更见其以务实态度践行自然之道的韧性,与魏晋名士放诞之风形成鲜明对照。他的坚守,不仅是对个人生命价值的肯定,更是对当时社会风气的一种无声反抗,展现出知识分子在乱世中独立不迁的精神品格。结尾处“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精神信念的超越性并置。“化”取自《庄子・至乐篇》“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指形体随自然规律消解,而“心在”则象征“任真”之志的永恒性。这与《形影神》中“纵浪大化中”的达观一脉相承,却更具含蓄之美:不直言生死态度,而以“复何言”的静默,彰显看透生死后的心安理得。全诗以问句起、以哲语收,在“运数—饮酒—任真—化迁”的逻辑链条中,完成了从生命焦虑到精神自洽的蜕变,既破除求仙迷思,又超越及时行乐的浅表认知,最终在“任真顺化”的哲学高度上,构建起陶渊明独有的生命美学——那是历经尘世捶打后,对自然法则的敬畏,对精神独立的坚守,更是对生命本真的诗意回归。
4. 作品点评
全诗虽未明言触发生死感慨的具体缘由,却以含蓄笔法引人深思。诗中以问句推动语意转折,前后映衬紧扣“运生会归尽”的核心论题,通过议论哲理实现精神自洽,尽显陶渊明哲理诗的思辨特色。诗人借生死观的阐释,既隐含对人生的深沉慨叹,亦展现其在厌倦虚伪世风后,于清贫田园中坚守任真之心、超脱世俗羁绊的孤傲人格。
# 如与天面说,旷士胸中,真不相隔。
明钟惺、谭元春《古诗归》
# “故老赠余酒”数语说尽酒中妙味。后来李谪仙之外,恐不能解此味。
现代龚望《陶渊明集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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