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好非少长":我们好友相交并不久,
# 游好:谓交游、相好。
"一遇尽殷勤":一见如故意诚恳。
# 殷勤:情意恳切深厚。,尽:极。
"信宿酬清话":流连忘返对畅谈,
# 清话:谓无世俗之谈。,酬:应对,交谈。,信宿:连宿两夜。《左传》庄公三年有“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之句。《诗经·豳风·九罭):“公归不复,于女(通‘汝’)信宿。”毛传:“再宿曰信;宿犹处也。”亦兼有流连忘返之意。《水经注·江水二》:“流连信宿,不觉忘返。”
"益复知为亲":更加知心相亲近。
# 益复:更加。
"去岁家南里":去岁迁家至南村,
# 南里:即南村。诗人于去岁迁居于此。,去岁:指义熙六年(410年)。
"薄作少时邻":你我短时为近邻。
# 少:短。,薄:语助词,无实际意义。
"负杖肆游从":持杖游乐相伴从,
# 肆游从:是说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游从的快乐之中。肆:肆意,适意,纵情,任情。游从:相伴而游。,负杖:扶杖,拄拐杖。负:凭恃。
"淹留忘宵晨":随兴所至忘时辰。
# 忘宵晨:谓无宵无晨,不分昼夜,指终日逍遥游乐,忘掉一切。宵:夜。,淹留:久留,指流连忘返。
"语默自殊势":仕隐地位自不同,
# 殊势:地位不同。,语默:说话与沉默,代指仕与隐。《周易·系辞》:“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
"亦知当乖分":我知早晚当离分。
# 乖分:分离。
"未谓事已及":不料离别已来到,
# 及:到,来临。,事:指分离之事。,未谓:没有想到。谓:以为。
"兴言在兹春":动身就在此年春。
# 言:语助词,无实际意义。,兴:起,动身。
"飘飘西来风":飘飘拂面西来风,
# 飘飘西来风:“飘飘”两句:比喻殷景仁的离去。
"悠悠东去云":悠悠离别东去云。
"山川千里外":千里山川相阻隔,
"言笑难为因":再度相逢难有因。
# 言笑难为因:这一句是说,难有机会在一起谈笑了。难为因:难得有因由。因:因缘,机会。
"良才不隐世":贤才出仕能通达,
# 良才:指殷景仁。
"江湖多贱贫":江湖隐者多贱贫。
# 贱贫:作者自指。,江湖:指隐居于江湖。
"脱有经过便":倘若有便相经过,
# 脱:倘或,或许。
"念来存故人":勿忘来看老友人。
# 故人:老朋友,作者自指。,存:存间,探望。,念:盼望的意思。
"殷先作晋安南府长史掾":殷景仁原先任江州晋安郡南府长史椽,
# 长史掾:郡丞的书记。长史指郡丞;掾是掌书记之职。掾:一作椽。,南府:晋安郡分设的南郡。
"因居浔阳":因而住在浔阳。
# 因居浔阳:晋安郡地处偏僻的南端,殷景仁就把家小安置在浔阳(在今江西九江市)。浔阳:地名,在今江西。
"后作太尉参军":后来作太尉参军,
# 太尉:官名,指刘裕。
"移家东下":迁移全家东下。
# 东下:由浔阳去建康,沿江东下。
"作此以赠":我作这首诗赠给他。
东晋诗人,田园诗派鼻祖
陶渊明(352?~ 427),东晋诗人。名潜,字渊明(或说一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自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后去职归隐,绝意仕途。与周续之、刘遗民并称“浔阳三隐”。陶渊明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长于诗文辞赋。诗多描绘田园风光及其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往往隐寓着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以及对太平社会的向往,也有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及悲愤慷慨之作。艺术特色兼有平淡与爽朗之胜;语言质朴自然,而又颇为精练,具有独特风格。诗歌《饮酒》《归田园居》,散文《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辞赋《归去来兮辞》《闲情赋》都为后世熟知。有《陶渊明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古体诗,也是一首赠别诗。描绘了诗人与殷晋安相识相知的过程,营造出深厚的友情氛围。诗中回顾两人相处时的信宿清话、同游忘时,表达对往昔情谊的珍视。面对友人东下,诗人借景烘托离别愁绪,感慨山川远隔。体现了对友人的不舍、对其才华的认可,以及对未来重逢的期待。
2. 写作手法
借景抒情:“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借西来的风、东去的云,营造出一种悠远、飘荡的氛围,以此抒发对友人离去的不舍和对未来相见渺茫的感慨,情景交融,使情感表达更含蓄深沉。直抒胸臆:“游好非少长,一遇尽殷勤”“益复知为亲”“念来存故人”等句,直接表达与友人相遇后的殷勤相待、情谊加深以及希望友人不忘故交的情感,直白地展现出诗人对友人的真挚情谊。
3. 分段赏析
诗前小序清晰交代创作缘起。开篇八句以直白笔触,采用追忆的叙事方式,娓娓道来与殷晋安从相识到比邻而居的深厚情谊。在描绘交往过程时,“一”与“尽”相互呼应,“信宿”与“益复”紧密关联,生动展现出二人初逢时的一见如故,以及相处中情谊日渐深厚的过程。据《宋书·殷景仁传》记载,殷晋安“口不谈义,深达理体”,由此推测,二人交谈多围绕清净闲适的生活意趣,远离功名利禄之念,尽显超脱世俗的君子之交。诗人在铺陈与殷景仁比邻而居的情谊时,巧妙以时空为引,徐徐展开朝夕相伴的温馨图景。义熙元年(405年)十一月,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归返浔阳躬耕田园。岂料三年后,一场大火肆虐,如《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所述“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使其陷入困窘。历经两年多的艰辛,义熙六年(410年),他迁至南里南村。正是在此,陶渊明与殷景仁毗邻而居,地缘之便让二人情谊愈发深厚。诗中“肆”“忘”二字,将彼此相知相得的默契刻画得淋漓尽致。该诗别出心裁,未如传统送别诗般开篇写景、抒情或渲染氛围,而是从二人初次交往切入,继而铺展日常游从之景,以独特叙事视角成为诗作一大亮点。欢聚终有时,短暂的相处后,殷景仁即将赴任太尉参军,且启程于这个春日。一个选择归隐田园,一个踏上仕途升迁之路,两人的分离已成必然。陶渊明笔锋陡然转变,以坦诚直白的笔触写道:“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此处“语默”,暗喻仕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源自《易·系辞》中“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诗人巧妙化用典故,点明二人志趣迥异、处境有别。所谓“殊势”,体现出他们对时局的认知与处世态度的差异——陶渊明因洞察世路艰险,将仕途比作“尘网”“樊笼”,毅然赋《归去来兮辞》回归自然;殷景仁则如《宋书·殷景仁传》所言“有当世之志”,志在朝堂。“乖分”二字,既明指此次交往的分别,更深层暗示两人人生道路的分野,用词精准,情感深厚,尽显率真本色。“知”与“当”二字,道尽分离早在意料之中,足见诗人豁达坦荡的胸襟与质朴无华的诗风,真正做到了事真、意真、情真,恰如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写照。临别之际,诗人不落窠臼,既未如王勃般写下“天涯若比邻”的宽慰之语,也不似李白描绘“萧萧班马鸣”的不舍场景,更没有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凄婉描写,而是从“或默或语”的人生选择出发,阐述“殊势”导致“乖分”的必然之理,这也成为此诗的又一独特之处。当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诗人以凝练笔触勾勒出画面。殷晋安举家东下,恰似天际流云,顺着西来的风势悠然远去,身影由近及远,直至消逝在蓝天尽头。此处,诗人巧用比兴之法与对偶句式,构建出一幅风卷云舒的动态图景,将送别时复杂的情感融入其中,让诗篇的感染力与艺术张力倍增。这两句诗与曹丕《杂诗》中“西北有浮云,亭亭如丰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到吴会”虽都以云行比喻人的远行,却喻意大相径庭。陶渊明借此展现出仕子奔赴前程的迅疾之态,曹丕则借此诉说征夫漂泊的艰辛之苦。陶渊明巧妙化用前人诗句,不着痕迹地将其融入自身创作,用以抒发独特情感,这也成为此诗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亮点。离别在即,相思之情亦随之翻涌。一句“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道尽心中惆怅。殷晋安东行之路,山高水远,千里跋涉,自此山川阻隔。此番分别,恰似《古诗·烛烛晨明月》中所言“相去悠且长”,再难有把酒言欢的相聚时刻。诗人欲寄情于浮云,可云儿飘远再不回头;想托意于清风,无奈风却不解心中愁绪。这深切的怀念,透过字句倾泻而出。“山川”二句承接上文,与“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相互呼应,共同勾勒出一幅饱含离情别绪的动人画卷。诗人将离情别绪升华,引出对人生选择的思考:“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这两句与前文“语默自殊势”相呼应,再度彰显诗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五柳先生传》)的人生志趣。回溯过往,陶渊明并非生来便甘隐于世,其笔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之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尽显年少时的壮志豪情;在《读史述·屈贾》中,他更表达了如稷、契般“进德修业,将以及时”的济世理想。然而,官场的污浊、时局的动荡,以及名士多遭厄运的现实,让他最终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辞》)的喟叹,毅然选择归隐之路。正如梁启超在《陶渊明》中所言:“古代作家能于作品中鲜活展现个性者,自屈原之后,当数陶渊明”,其诗文中始终流淌着真实而独特的生命印记。“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其中“脱”字作为假设之辞,饱含诗人殷切期望,盼望着友人若有顺路之时,能前来探望。这既是对殷晋安的恳切嘱托,更是诗人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生动展现出二人虽人生选择殊途,情谊却依旧深厚。此句收尾,与开篇遥相呼应,看似质朴无华,却在平淡之中,尽显诗人至真至诚的内心世界。“故人”二字,更是神来之笔,将读者的思绪瞬间拉回到“信宿酬清话”“淹留忘宵晨”的往昔相处场景,余韵悠长,言已尽而意无穷,恰似乐曲终了,仍有袅袅余音萦绕耳畔,令人回味无穷。
4. 作品点评
《与殷晋安别》打破送别诗常规,既未聚焦饯行场景,也未落入“祖道帐饮”“折柳赠别”的窠臼。陶渊明另辟蹊径,以时间为轴,先叙与殷景仁的交往情谊,再写二人的离别情境,最后表达重逢期许,行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让全诗浑然一体。谈及分离时,诗人并未浓墨重彩渲染离愁别绪,而是以质朴笔触,点出“语默殊途”“良才与贫贱”的人生差异,使诗歌内涵远超普通送别之作。尽管揭示了人生选择的分歧,诗人却未深入铺陈,在“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的感慨后,笔锋陡然转向,以假设之语、殷切期盼收束全诗,将真挚情感不着痕迹地融入字里行间。此诗完美诠释了陶渊明诗歌直率性情与质朴文风的深度交融,实现了人格魅力与艺术美感的和谐统一。
# 真相知不在久远从,亦不在同出处,更不在期后会,何等雅契,何等旷远。
明末清初蒋薰蒋薰评·《陶渊明诗集》
# 深情厚道,绝无讥讽意。
清吴菘《论陶》
# 殷事刘裕,与靖节殊趣,故篇中“语默殊势”,已显言之。
清温汝能《陶诗汇评》
# 参军已为宋臣矣,题仍以前朝宦名,题目便不苟且。
清沈德潜《古诗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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