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轼每读《诗》至《鸱枭》":我每次读到《诗经》的《鸱枭》篇,
# 鸱枭:《诗经·豳风》中的篇名。旧说周成王对周公东征武庚、管叔、蔡叔的叛乱不理解,周公作此诗,以明心志。,诗:《诗经》。
"读《书》至《君奭》":读到《尚书》的《君奭》篇,
# 君奭:《尚书》中的篇名。君:尊称。奭:召公,姓姬,名奭,是周文王的庶子,和周公共同辅佐成王。旧说他怀疑周公有政治野心,周公作《君奭》,以明心志。,书:《尚书》。
"常窃悲周公之不遇":经常暗自感叹周公不被世人理解。
# 不遇:不为人所理解。
"及观《史》":后来我读了《史记》,
"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看到孔子在陈国和蔡国遭遇困厄,
# 孔子厄于陈、蔡之间: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年居于陈、蔡之间,楚国欲聘之。陈、蔡大夫恐以后不利于己,“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辍”。
"而弦歌之声不绝":然而弹琴唱歌的声音却没有断绝的记述,
# 弦歌:弹琴诵诗。
"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颜渊、仲由等弟子和孔子相互问答。
# 仲由:字子路,孔子的学生。,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学生。
"夫子曰":孔子说:
"‘": “
"匪兕匪虎":并非犀牛,并非老虎,
# 匪兕匪虎:“匪兕”二句:语出《诗经·小雅·何草不黄》。匪:通“非”。兕:古代称犀牛一类的兽。
"率彼旷野’":却奔逃于荒野之上。’
# 率:这里指来往奔波。
"吾道非邪":难道我推行的道义不正确,
"吾何为于此":为何我会落到这般田地?”
"颜渊曰":颜渊说: “
"夫子之道至大":老师您推行的道义太宏大,
"故天下莫能容":所以天下没有人可以接受。
"虽然":即使这样,
"不容何病":道义不被接受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 病:担忧。
"不容然后见君子":不被接受,才更能显出您是君子。”
"夫子油然而笑曰":孔子轻松地笑道: “
# 油然:自然而然的样子。
"回":颜回,
"使尔多财":假如你有很多财富,
# 使:假使。
"吾为尔宰":我就会做你的管家。”
# 宰:这里指家臣。
"夫天下虽不能容":天下人虽然不能接受孔子的道义,
"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但他和弟子们居然能够感到满足,彼此相处快乐。
"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富贵,
"有不如夫子之贫贱":比不上孔子的贫贱。
"夫以召公之贤":凭借召公的贤明,
"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管叔、蔡叔的亲近,还不能理解周公的心思,
# 管、蔡:即管叔和蔡叔。管叔名鲜,蔡叔名度,都是周公之弟。
"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那么周公与谁共享那富贵的欢乐呢?
# 谁与:与谁。
"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而与孔子共同过着贫贱生活的人,
"皆天下之贤才":都是天下的贤能之士,
"则亦足以乐乎此矣":这就足够快乐了!
"轼七、八岁时":我七八岁的时候,
"始知读书":才知道读书,
"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听说当今天下有位欧阳公,
# 欧阳公:指欧阳修。公:对人之尊称。
"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他为人像古时的孟轲、韩愈那类人。
# 韩愈:字退之。唐代著名文学家。,孟轲:即孟子,字子舆,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城)人。
"而又有梅公者":又有一位梅公,
# 梅公:指梅尧臣。
"从之游":和欧阳公交游往来,
"而与之上下其议论":而且与他相互讨论文章,或发挥或商榷。
"其后益壮":后来我长大几岁,
"始能读其文词":才能够阅读先生们的文章,
"想见其为人":想像先生们的为人,
"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觉得他们应当能够摆脱世俗的乐趣,
"而自乐其乐也":而自得其乐。
"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当时我正在学习讲究对偶声律的诗文,
# 对偶声律之文:指诗赋。
"求斗升之禄":想谋得一些微薄的俸禄,
# 斗升之禄:指俸禄少的小官吏。
"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自认为没有什么资格拜见诸位先生前辈,
"来京师逾年":所以来到京城一年多,
"未尝窥其门":不曾登门拜访过。
# 窥其门:登门拜访。
"今年春":今年春天,
"天下之士":天下的读书人,
"群至于礼部":汇集于礼部,
# 礼部:官署名,掌管礼教和学校贡举等事。
"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您与欧阳公亲自主持考试。
# 执事:原指侍从左右供差遣的人。此指梅尧臣,不直称对方,表示尊敬。
"诚不自意":不料,
"获在第二":我居然高中第二名。
"既而闻之":不久我又听说,
"执事爱其文":您喜爱我的文章,
"以为有孟轲之风":认为有孟轲的文风,
"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而欧阳公也因为我不做流于世俗的文章而录取我,
"是以在此":所以,我得以位于及第之列。
"非左右为之先容":既不是先生的手下举荐我,
# 先容:事先致意或介绍推荐。,左右:指欧阳修、梅圣俞身边亲近的人。
"非亲旧为之请属":也不是亲朋好友为我请托,
# 属:通“嘱”,托付。
"而向之十余年间":之前十几年,
# 向:往昔。
"闻其名而不得见者":听过名声而不得相见的人,
"一朝为知己":朝夕之间居然成为了我的知己。
"退而思之":回来后我思量这件事,
"人不可以苟富贵":认为人不能苟且于富贵之中,
# 苟富贵:苟且地享受富贵。
"亦不可以徒贫贱":但也不应徒劳于贫贱的生活。
# 徒贫贱:无所作为地过贫贱生活。
"有大贤焉而为其徒":有大贤人在此而能成为他的门生,
"则亦足恃矣":也足够使人找到依靠了。
"苟其侥一时之幸":倘若一时侥幸做了大官,
"从车骑数十人":让数十个乘着车马的侍从跟随着,
"使闾巷小民":让乡里闾巷的百姓,
"聚观而赞叹之":围观称赞,
"亦何以易此乐也":也不能代替这种与大贤人相知相遇的快乐。
"《传》曰":《左传》说: “
# 《传》曰:《左传》上说。下引文见《论语·宪问》。
"不怨天":不抱怨老天,
"不尤人":不埋怨他人。”
# 尤:归咎。
"盖":因为“
"优哉游哉":悠然自得,
# 优哉游哉:“悠哉”二句:《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作“《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优游:悠闲自得的样子。
"可以卒岁":可以尽享天年”。
# 卒岁:度过岁月。
"执事名满天下":您名满天下,
"而位不过五品":而官衔不过五品。
"其容色温然而不怒":神态温和而没有怒色,
"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文章宽厚淳朴而没有怨言,
"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这一定有乐于此道的原因。
"轼愿与闻焉":我希望能够听到您的高见。
北宋文坛领袖,豪放派词人,“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进士,神宗时曾任职史馆,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后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又贬谪惠州、儋州。南宋时追谥文忠。苏轼在诗、词、散文、书画等各个领域都富有创造性。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古文和欧阳修并称“欧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其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代很有影响;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苏轼还擅长行书、楷书,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是“宋四家”之一;绘画上主张“神似”。代表作品有《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丙辰中秋》《题西林壁》等。著有诗文《东坡七集》、词集《东坡乐府》。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篇书信文。文中旁征博引史实,将周公与孔子进行对比,借以阐明只有志同道合的知己方能共享快乐的观点。
2. 分段赏析
文章开篇别出心裁,未直接倾诉心意,而是从读《诗经·鸱鸮》《尚书·君奭》时对周公“不遇”的叹惋切入,又以孔子困于陈蔡仍弦歌不辍、与颜渊、子路畅谈的事迹展开。通过周公的富贵与孔子的贫贱形成鲜明对比——周公有召公之贤、管蔡之亲却难被理解,而孔子虽处困境,却有天下贤才相陪共乐。这种“劣周公,优孔子”的反衬手法,看似跳脱常理,实则以孔子自比、以欧梅比古贤,暗含“富贵不足重,师徒以道相乐方为至乐”的深意,既打破书信常规,又立意警奇,为全文树立“乐在道合”的主脑,奠定超拔不俗的基调。第二段笔锋一转,从历史典故转入自身经历。苏轼自幼听闻欧阳修如孟子、韩愈般贤能,又知梅公与欧阳公交游议论,早生仰慕;成年后读二人文章,更想象他们“脱去世俗之乐、自乐其乐”的风范。他早年学写应考文章求生计,却因无缘结识贤达而困顿;直至今年科举,意外得中第二,原是因文章有孟子之风、不流于世俗被欧阳修、梅公赏识。这段以“十余年闻其名不得见”与“一朝为知己”的对比,写尽从追慕到相交的惊喜,更以“侥幸得富贵、车骑围观的世俗之乐”反衬“遇贤师、得相知”的精神之乐,情感真挚,文势跌宕,将“遇知己之乐”推向高潮。后文引用《论语》“不怨天,不尤人”的古语,自然过渡到对梅公的评价:梅公名满天下却官仅五品,容色温和、文章宽厚,足见其安于“斯道”之乐。苏轼直言“愿与闻焉”,既呼应前文“与贤才共乐”的主题,又含蓄表达对梅公的敬仰与求教之心。全文以“乐”贯穿,从历史典故到个人经历,从对比论证到情感抒发,层层递进;语言质朴自然,善用经典对话增强说服力,情感真挚而不矫饰,既展现了对精神共鸣的珍视,也传递了“坚守道义、安于相知”的人生追求,体现了苏轼不同凡俗的高尚情怀与超拔胸襟。
3. 作品点评
本文以“乐”字为线索贯穿全文。先阐述孔子师徒身处困境却能相知的“相知之乐”,再叙述欧阳修、梅尧臣安于自身境遇而“自乐其乐”,最后转到自己受到贤者知遇的喜悦,且推测梅尧臣必定因坚守正道而“乐乎斯道”。全文紧扣“乐”字,处处关联。作者写“乐”,摆脱了科举得中后洋洋得意的浅薄见识,跳出了以富贵为乐、以贫贱为忧的庸俗观念。文章立足于师友因道义相交而乐这一高雅精神境界,专门从这个角度进行论述,使得文情高远出众、洒脱不凡,既表达了对梅尧臣的仰慕尊崇,又体现出个人的高远志向,尽显高雅的见解,足以打破世间的庸俗之见。作者行文时,文势开阔且有波澜。为赞颂孔子贫贱之乐,先悲叹周公富贵却不被理解的境遇;为表现欧阳修、梅尧臣知遇之恩的深厚,先讲述自己长久未能进谒的遗憾。文章情节起伏变化,舒展自然。此外,文章语言潇洒畅快、优美动人。句式灵活多变,行文富有节奏感,读来朗朗上口,极具美感。
# 此书叙士遇知己之乐,遂首援周公有蔡、管之流言,召公之不悦,乃不能相知,以形容其乐,而自比于圣门之徒。
明文学家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三引
# 文潇洒而入思少吃紧。
明藏书家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东坡文钞》卷一百二十五
# 空中忽然纵臆而谈,劣周公,优孔子,岂不大奇?文态如天际白云,飘然从风,自成卷舒。人固不知其胡为而然,云亦不自知其所以然。
清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四
# 先将圣贤师友相乐立案,因说己遇知梅公之乐,且欲闻梅公之所以乐乎其道者,最占地步,最有文情。
清文人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九
# 长公之推尊梅公,与阴自负意,亦极高矣。细看此文,是何等气象,何等采色!其议论真足破千古来俗肥。绝妙。
清文人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 见富贵不足重,而师友之道相乐,乃人间之至乐也。周公、孔、颜,凭定发论;以下层次照应,空灵飘洒。东坡文之以韵胜者。
清诗人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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