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乘黄鹤去":传说中的仙人已乘黄鹤离去,
# 去:离开,离去。,黄鹤:一作白云。,乘:驾。,昔人:指传说中骑鹤飞去的仙人。
"此地空余黄鹤楼":这里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黄鹤楼。
# 黄鹤楼:故址在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民国初年被火焚毁,1985年重建,传说古代有一位名叫费祎的仙人,在此乘鹤登仙。,空余:只剩下,仅留下。空:只。余:一作留。,此:一作兹。
"黄鹤一去不复返":(仙人驾)黄鹤离去再不返回,
# 返:返回。
"白云千载空悠悠":千百年来(只剩下)白云在此飘荡。
# 空悠悠:深,大的意思。悠悠:飘飘荡荡的样子。
"晴川历历汉阳树":晴天从黄鹤楼遥望对岸的原野,汉阳的树木看得清清楚楚,
# 树:一作戍。,汉阳:地名,今湖北武汉的汉阳区,与黄鹤楼隔江相望。,历历:分明的样子。,晴川:晴日里的原野。川,平川、原野。
"芳草萋萋鹦鹉洲":鹦鹉洲上草木茂盛。
# 鹦鹉洲:长江中的小洲,在黄鹤楼东北。,萋萋:草木茂盛的样子。一作青青。,芳:一作春。
"日暮乡关何处是":太阳将要落山,故乡在何处?
# 是:一作在。,乡关:故乡。
"烟波江上使人愁":眼前只见雾霭笼罩江面,令人发愁。
# 烟波:暮霭沉沉的江面。
盛唐诗人
崔颢(?~754),唐代诗人。汴州(今河南开封)人。开元进士,官太仆寺丞、试太子司议郎摄监察御史、司勋员外郎,又称崔司勋。崔颢的诗早期多写闺情,流于纤艳;后期多写边塞诗,诗风变为雄浑奔放。其《黄鹤楼》诗意境高远,相传为李白所倾服。另有代表作品《古游侠呈军中诸将》《雁门胡人歌》。作品集有《崔颢诗集》。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也是一首吊古怀乡诗。诗歌通过描写登黄鹤楼远眺所见的晴日江景与烟波暮色,借仙人乘鹤的典故抒发吊古之思与怀乡之情,营造出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的艺术效果。
2. 写作手法
铺垫:首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以鹤去楼空的景象,为颔联“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岁月空幻感作铺垫,通过时空落差引出诗人内心的怅惘,又为尾联乡愁的抒发埋下情感伏笔。反衬:以虚衬实,以神话传说的“虚”反衬现实江楼的“实”,首联、颔联借仙人乘鹤的缥缈传说(虚),突出眼前黄鹤楼的空寂(实),以传说的奇幻反衬现实的苍凉,强化了物是人非的感慨。虚实结合:前两联写黄鹤传说(虚)与白云悠悠(实),后两联写晴川芳草(实)与日暮乡愁(虚),虚实交织中既展现历史纵深,又将眼前景与心中情融合,使情感表达更具层次感。远近结合:“晴川历历汉阳树”(近观树影清晰)与“白云千载空悠悠”(远眺云空辽阔)结合,近景细致,远景苍茫,空间层次丰富,拓宽了诗歌的画面感。叠字:“悠悠”(云飘无定)、“历历”(树影清晰)、“萋萋”(草势繁茂),“悠悠”强化时空邈远的空幻,“历历”“萋萋”以明丽叠字写实景,既形成语言韵律美,又以乐景反衬乡愁之沉重,倍增情感张力。情景交融:“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以明丽之景(晴川、芳草)衬乡愁之浓(实写乐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以迷蒙江景(哀景)直接抒愁情,乐景与哀景均融于乡思,达到情景合一。俯仰结合:“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为俯察之景,诗人从高处俯瞰,将晴日下汉阳城清晰的树木、鹦鹉洲繁茂的芳草收入眼底,画面细腻真切;“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则为仰观之境,仰望天空,遥想黄鹤远去,唯见白云飘荡,意境空灵悠远。俯察的实景与仰观的虚景相互映衬,既丰富了诗歌的空间层次,又通过地上生机与天上空茫的对照,深化了岁月流逝、物是人非的感慨,使情感表达更具立体感。
3. 分段赏析
首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人满怀对黄鹤楼的美好憧憬慕名而至,然而仙人驾鹤杳无踪迹,唯剩一座寻常江楼伫立眼前。美好憧憬与现实景象间的巨大落差,在诗人心中渲染出一层怅然若失的底色,悄然为乡愁的抒发埋下伏笔。同时,诗人巧用典故,从仙人乘鹤归去自然引出黄鹤楼,开篇便营造出空灵悠远的氛围。颔联“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在江天相接的广阔背景下,白云的衬托使画面更显宏丽壮阔。受此景象感染,诗人心境渐趋开朗,思绪也随之纵横驰骋。黄鹤楼悠久的历史与美丽传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可终究物是人非、鹤去楼空。此句蕴含着对岁月流逝、世事无常的感慨,具有一种普遍的时空沧桑感,不仅抒发了诗人岁月难再、世事茫然的空幻情绪,更为下文乡关难归的无限愁思作了进一步铺垫,成为诗中值得反复品味的经典名句。从律诗章法而言,此联与首联紧密承接,浑然一体,如同骊龙之珠般抱而不脱,完美贴合元杨载《诗法家数》中律诗第二联要紧承首联的要求。颈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诗意陡然转折,诗人的笔触从虚幻的传说拉回现实,聚焦于登楼所见之景。晴空之下,隔水相望的汉阳城,树木清晰可见;鹦鹉洲上,芳草生长得极为茂盛。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幅空明、悠远的画面,为引发内心深处的乡愁巧妙地设置了情境。在律诗结构上,这一联与前两联的意境形成鲜明对比,实现了“转”的变化,给人以如疾雷破山般的意外之感,境界焕然一新,恰好符合律法中对颈联转折的要求。此外,“芳草萋萋”化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语句,自然地引出结尾处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尾联“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随着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倦鸟归巢,船舶返航,游子亦思归乡。然而,天下游子的故乡究竟在何方?江上雾霭弥漫,眼前一片迷蒙,诗人心中也涌起浓浓愁绪,这是一种心系天下苍生的广义乡愁。面对此情此景,乡愁油然而生,难以排遣。诗人以这一发问与感慨作结,使诗意重新回归到开头那种渺茫不可捉摸的境界,巧妙回应前文,犹如豹尾绕额,在律诗的“合”上处理得极为精妙,符合律诗的法度要求。
4. 作品点评
《黄鹤楼》之所以成为千古流传的著名佳作,主要在于诗歌本身所具备的美学意蕴。一是意中有象、虚实结合的意境美。诗歌从楼的命名由来思考,借助传说下笔,然后生发开去。仙人骑鹤,本属于虚无之事,现在以无当作有,说它“一去不复返”,就有了岁月不再、古人不可相见的遗憾;仙人离去,楼阁空荡,只剩下天际的白云,悠悠千年,正能表现出世事茫茫的感慨。诗人这几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登上黄鹤楼的人们常有的感受,气概苍茫,感情真挚。二是气象恢宏、色彩缤纷的绘画美。诗中有画,历来被认为是山水写景诗的一种艺术标准,《黄鹤楼》也达到了这个高超绝妙的境界。首联在融入仙人乘鹤的传说中,描绘了黄鹤楼的近景,隐含着这座楼枕着山、临着江,高峻而缥缈的形势。颔联在感叹“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抒情中,描绘了黄鹤楼的远景,表现了这座楼高耸入天际、白云缭绕的壮观景象。颈联纵目四望,开怀抒怀,直接勾勒出黄鹤楼外江上明朗的日景。尾联徘徊低吟,间接呈现出黄鹤楼下江上朦胧的晚景。诗篇所展现的整幅画面上,交替出现的有黄鹤楼的近景、远景、日景、晚景,变化奇妙,气象恢宏;相互映衬的则有仙人黄鹤、名楼胜地、蓝天白云、晴川沙洲、绿树芳草、落日暮江,形象鲜明,色彩缤纷。全诗在诗情之中充满了画意,富有绘画美。三是气势奔腾、声韵和谐的音乐美。前人有“文以气为主”的说法,这首诗前四句看起来好像是随口说出,一气旋转,顺势而下,完全没有半点阻滞。“黄鹤”二字再三出现,却因为它的气势奔腾直下,使读者“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急忙读下去,没有时间觉察到它的重叠出现,而这是律诗格律上的大忌,诗人好像忘记了是在写“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字字都有定声的七律。试看:首联的五、六字同出“黄鹤”;第三句几乎全用仄声;第四句又用“空悠悠”这样的三平调煞尾;也不顾及什么对仗,用的全是古体诗的句法。诗人未必是有意在写拗律,但他跟后来杜甫的律诗有意自创别调的情况也不同,是知道律诗格律而不顾,就像《红楼梦》中林黛玉教人做诗时所说的,“若是果真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可以的”。在这里,崔颢是依据诗以立意为要和“不以词害意”的原则去进行创作实践的,所以才写出这样七律中罕见的高唱入云的诗句。此外,双声、叠韵和叠音词或词组的多次运用,如“黄鹤”“复返”等双声词、双声词组,“此地”“江上”等叠韵词组,以及“悠悠”“历历”“萋萋”等叠音词,造成了这首诗声音铿锵,清朗和谐,富有音乐美。在结构上,这首诗前半首用散调变格,后半首就整饬归正,实写楼中所见所感,写从楼上眺望汉阳城、鹦鹉洲的芳草绿树,并由此而引起的乡愁,这是先放开后收束。如果只放开不收束,一味不拘常规,不回到格律上来,那么,它就不是一首七律,而成为七古了。这首诗前后看起来好像分成两截,其实文势是从头一直贯通到底的,中间只不过是换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似断实续的连接,从律诗的起、承、转、合来看,也最有章法。元杨载《诗法家数》论律诗第二联要紧承首联时说:“此联要接破题(首联),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这首诗前四句正是如此,叙述仙人乘鹤传说,颔联与破题相接相抱,浑然一体。杨载又论颈联之“转”时说:“与前联之意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疾雷的比喻,意在说明章法上至五、六句应有突变,出人意外。这首诗转折处,格调上由变归正,境界上与前联截然异趣,恰好符合律法的这个要求。叙述昔人黄鹤,杳然已去,给人以渺不可知的感觉;忽然一变而为晴川草树,历历在目,萋萋满目的眼前景象,这一对比,不但能烘染出登楼远眺者的愁绪,也使文势因此而有起伏波澜。《楚辞・招隐士》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中“芳草萋萋”之语也借此而逗出结尾乡关何处、归思难禁的意思。末联以写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作结,使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渺茫不可见的境界,这样能回应前面,像豹尾之能绕额的“合”,也是很符合律诗法度的。正因为这首诗在艺术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它被人们推崇为题黄鹤楼的绝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宋严羽《沧浪诗话》
# 此诗前四句不拘对偶,气势雄大。李白读之,不敢再题此楼,乃去而赋《登金陵凤凰台》也。
元方回《瀛奎律髓》
# 冯舒:何有声病,即是律诗,且不拘平仄,何况对偶?冯班:真奇。上半有千里之势。起四句宕开,有万钧之势,纪昀:偶尔得之,自成绝调。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窠臼。许印芳:此篇乃变体律诗,前半是古诗体、以古笔为律诗。无名氏(乙):前六句神兴溢涌,结二语蕴含无穷,千秋第一绝唱。赵熙:此诗万难嗣响,其妙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
元方回《瀛奎律髓汇评》
# 刘后村云:古人服善。李白登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至金陵乃作《凤凰台》以拟之。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刘须溪云:恨以滔滔莽莽,有疏宕之气,故胜巧思。
明高棅《唐诗品汇》
# 气格音调,千载独步。
明高棅《批点唐诗正声》
# 古人不以饾饤为工,如“鹦鹉洲”对“汉阳树”,“白鹭洲”对“青天外”,超然不为律缚,此气昌而有余意也。
明郎瑛《七修类稿》
# 崔颢《黄鹤楼》、李白《凤凰台》,但略点题面,未尝题黄鹤、凤凰也。故古人之怍,往往神韵超然,绝去斧凿。
明胡应麟《诗薮》
# 李宾之曰:崔颢此诗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
明李攀龙《唐诗广选》
# 此诗气格高迥,浑若天成。
明陆时雍《唐诗镜》
# 谭云:此诗妙在宽然有余,无所不写。使他人以歌行为之,尤觉不舒,宜尔太白起敬也。
明钟惺《唐诗归》
# 前四句叙楼名之由,何等流利鲜活?后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凄怆?盖黄鹤无返期,白云空在望,睹江树洲草,自不能不触目生愁。赋景摅情,不假斧凿痕,所以成千古脍炙。李梦阳云:一气浑成,净亮奇瑰,太白所以见屈。周敬曰:通篇琉越,煞处悲壮,奇妙天成。
明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 崔《黄鹤》、《雁门》,读之有金石宫商之声,盖晚年作也。
明许学夷《诗源辨体》
# 本歌行体也,作律更入神境。云卿《古意》犹涉锻炼,此最高矣。
明邢昉《唐风定》
# 吴敬夫云:吊古伤今,意到笔到之作。
明吴逸一《唐诗归折衷》
# 灏高排空,怆浑绝世,此与太白《凤凰台》篇当同冠七言。顾太白不拘粘,唯心师之,不敢辄以程后学,不得不独推此作尔。
明谭宗《近体秋阳》
# 鹏飞象行,惊人以远大。竟从怀古起,是题楼诗,非登楼。一结自不如《凤凰台》,以意多碍气也。
明王夫之《唐诗评选》
# 评赞者无过随太白为虚声耳。独喜谭友夏“宽然有余”四字,不特尽崔诗之境,且可推之以悟诗道。非学问博大,性情深厚,则蓄缩羞赧,如牧竖咶席见诸将矣。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 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
清吴昌祺《删订唐诗解》
# 此律法之最变者,然系意兴所至、信笔抒写而得之,如神驹出水,任其跋踔,无行步工拙,裁摩拟便恶劣矣。前人品此为唐律第一,或未必然,然安可有二也。
清毛奇龄《唐七律选》
# 今细求之,一气浑成,律中带古,自不必言。即“晴川”二句,清迥绝伦,他再有作,皆不过眼前景矣。而且痕迹俱消,所以独步千古乎?
清盛传敏《碛砂唐诗》
# 此诗为后来七律之袓,取其气局开展。
清查慎行《初白庵诗评》
# 格律脱洒,律调叶和,以青莲仙才即时阁笔,已高绝千古。《凤凰台》诸作屡拟此篇,邯郸学步,并故步失之矣。《鹦鹉洲》前半神似,后半又谬以千里者,律调不叶也。在崔实本之《龙池篇》,而沈之字句虽本范云,调则自制,崔一拍便合,当是才性所近。盖此为平商流利之调,而谪仙乃宫音也。
清屈复《唐诗成法》
# 此篇体势可与老杜《登岳阳楼》匹敌。
清何焯《唐三体诗评》
# 字字针锋相凑,如此作转。方是名手。
清徐增《而庵说唐诗》
# 此诗得一叠字诀,全从《三百篇》化出。
清王阮亭《唐贤三昧集笺注》
# 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
# 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令读者不嫌其复,不觉其烦,不讶其何谓。尤妙在一曰黄鹤,再曰黄鹤,三曰黄鹤,而忽然接以白云,令读者不嫌其突,不觉其生,不讶其无端。此何故耶?由其气足以充之,神足以运之而已矣。若论作法,则崔之妙在凌驾,李之妙在安顿,岂相碍乎?
清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 崔颢《黄鹤楼》,此千古擅名之作,只是以文笔行之,一气转折。五六虽断写景,而气亦直下喷溢。收亦然。所以可贵。此体不可再学,学则无味,亦不奇矣。细细校之,不如“卢家少妇”有法度,可以为法千古也。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
# 毛秋晴云:张南士谓人不识他诗不碍,惟崔司勋《黄鹤楼》、沈詹事《古意》,若心不能记、口不能诵,便为不识字白丁矣。
清张世炜《唐七律隽》
# 此体全是赋体,前四句因登楼而生感。
清吴烶《唐诗选胜直解》
# 起有飘然之致,观太白《凤凰台》、《鹦鹉洲》诗学此,方知工拙。
近代王闿运《湘绮楼说诗》
# 吴曰:渺茫无际,高唱入云,太白尚心折,何况余子?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 此诗向推绝唱,而未言其故,读者欲索其佳处而无从。评此诗者,谓其“意得象先,神行语外”,崔诗诚足当之,然读者仍未喻其妙也。余谓其佳处有二:七律能一气旋转者,五律已难,七律尤难,大历以后,能手无多。崔诗飘然不群,若仙人行空,趾不履地,足以抗衡李、杜,其佳处在格高而意超也。黄鹤楼与岳阳楼并踞江湖之胜,杜少陵、孟襄阳登岳阳楼诗,皆就江湖壮阔发押。黄鹤楼当江汉之交,水天浩荡,登临者每易从此着想,设崔亦专咏江景,未必能出杜、孟范围,而崔独从“黄鹤楼”三字着想。首二句点明题字,言鹤去楼空,乍观之,若平直铺叙,其意若谓仙人跨鹤,事属虚无,不欲质言之。故三句紧接黄鹤已去,本无重来之望,犹《长恨歌》言入地升天、茫茫不见也。楼以仙得名,仙去楼空,余者唯天际白云,悠悠千载耳。谓其望云思仙固可,谓其因仙不可知,而对此苍茫,百端交集,尤觉有无穷之感,不仅切定“黄鹤楼”三字着笔,其佳处在托想之空灵、寄情之高远也。通篇以虚处既已说尽,五六句自当实写楼中所见,而以恋阙怀乡之意总结全篇。犹岳阳楼二诗,前半首皆实写,后半首皆虚写,虚实相生,五七言同此律法也。
近代俞陛云《诗境浅说》
# 前半一气直走,竟不作对,律之变体。五六“州”一类,“草”“树”一类,上下互换成对(犄角对)。前半即吊古之意,凭空而下。“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即从“白云”“悠悠”生出。结从“汉阳树”、“鹦鹉洲”生出“乡关”,见作者身分;点破“江上”,指明其地;又以“烟波”唤起“愁”字,以“愁”字绾上前半。前半四句笔矫,中二句气和,结又健举,横插“烟波”二字点睛。雄浑傲岸,全以气胜,直如《国策》文字,而其法又极细密。
清黄白山《增订唐诗摘钞》
# 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无意,有谓无谓。通解细寻,他何曾是作诗,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看见道理却是如此,于是立起身,提笔濡墨,前向楼头白粉壁上,恣意大书一行。既已书毕,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与否。单只觉得修已不须修,补已不须补,添已不可添,减已不可减,于是满心满意,即便留却去休回,实不料后来有人看见,已更不能跳出其笼罩也。且后人之不能跳出,亦只是修补添减俱用不着,于是便复袖手而去,非谓其有字法、句法、章法,都被占尽,遂更不能争夺也。此解(按:指后四句)又妙于更不牵连上文,只一意凭高望远,别吐自家怀抱,任凭后来读者自作如何会通,真为大家规摹也。五六只是翻跌“乡关何处是”五字,言此处历历是树,此处凄凄是洲,独有目断乡关,却是不知何处。他只于句上横安得“日暮”二字,便令前解四句二十八字,字字一齐摇动入来,此为绝奇之笔也。
明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 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后题《凤凰台》,古今目为敕敌。识者谓前六句不能当,结语深悲慷慨,差足胜耳。然余意更有不然,无论中二联不能及,即结语亦大有辨。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乡关”,兴而赋也,“浮云”“蔽日”,比而赋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虽同,孰为当乎?“日暮乡关”、“烟波江上”,本无指著,登临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长安不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青莲才情,标映万载,宁以予言重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窃以为此诗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则不敢辞。
明王世懋《艺圃撷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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