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冷金猊":金狮香炉早已灰冷烟消,
# 金猊:狮形铜香炉。
"被翻红浪":锦被翻乱像红色的波浪,
# 红浪:红色被铺乱摊在床上,有如波浪。
"起来慵自梳头":起身后懒得把头发梳好。
# 慵:懒。
"任宝奁尘满":任凭梳妆匣积满灰尘,
# 宝奁:华贵的梳妆镜匣。
"日上帘钩":太阳爬上帘钩高照。
"生怕离怀别苦":最怕别离的苦痛,
"多少事、":许多的事、
"欲说还休":想说又罢了。
"新来瘦":近日人消瘦,
"非干病酒":不是因为饮酒太多,
# 干:关涉。
"不是悲秋":也不是悲叹秋天到。
"休休":算了,算了,
"这回去也":这一次离去呵,
"千万遍阳关":哪怕《阳关》唱上千万遍,
# 阳关:语出《阳关三叠》。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怀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据此诗谱成《阳关三叠》,为唐宋时的送别之曲。此处泛指离歌。
"也则难留":也难将他拴牢。
# 也则:依旧。
"念武陵人远":想那离家的人已远去,
# 武陵人远:沈祖棻《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3月版):“武陵”,在宋词、元曲中有两个含义:一是指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渔夫故事;一是指刘义庆《幽明录》中的刘、阮故事。此处借指爱人去的远方。韩琦《点绛唇》词:“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
"烟锁秦楼":寂寞的高楼,四周是一片烟雾笼罩。
# 烟锁秦楼:总谓独居妆楼。秦楼,即凤台,相传春秋时秦穆公女弄玉与其夫萧史乘凤飞升之前的住所。冯延巳《南乡子》词“烟锁秦楼无限事。”
"惟有楼前流水":只有这楼前的流水呵,
"应念我、":应该怜悯我,
"终日凝眸":整日里注目细瞧。
# 眸:指瞳神。《说文》:“目童(瞳)子也。”指眼珠。《景岳全书》卷二十七引龙木禅师语曰:“……人有双眸,如天之有两曜,乃一身之至宝,聚五脏之精华。”
"凝眸处":这注目凝视的地方呵,
"从今又添":从今后又增添了,
"一段新愁":一段新的烦恼。
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
李清照(1084~1155?),宋代词人。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山东济南市章丘区西北)人。金兵入据中原后,流寓南方,境遇孤苦。李清照诗、文、书、画皆擅,尤精于词,是婉约词派代表人物。她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其词被称为“易安体”。所作词,前期多写闺中生活、自然风光和相思离别,风格活泼清新、婉转。后期词风转为伤时怀乡、凄凉深婉。她善用白描,能将内心活动形象化,语言优美精巧却不刻意雕琢。李清照的诗存世不多,但题材比词更广,咏历史,谈世事,论文艺等。代表作品有《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声声慢・寻寻觅觅》《咏史》《夏日绝句》等。后人辑有《漱玉词》。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抒写离愁别苦的词,表达了女子对丈夫远行的不舍、对婚姻危机的隐痛,以及士人家庭中女性在男性宦游传统下独守空闺的无奈与深情。
2. 写作手法
对偶:“香冷金猊,被翻红浪。”金狮香炉早已灰冷烟消,锦被翻乱像红色的波浪,给人以冷漠凄清的感觉。
3. 分段赏析
上阕以“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对偶句起笔,冷寂的狮形铜炉中残香袅袅,锦被胡乱堆陈如红色波浪翻卷,两个意象以工整的对仗传递出冷漠凄清的氛围。金炉香冷是词人特定心境的外化——心灰意冷故视炉烟为冷;锦被乱陈则见其无心整理的倦怠,三句工炼沉稳,在舒缓音节中暗藏低沉掩抑的情绪流动。“起来慵自梳头“继而勾勒人物神态,“慵“字如引线穿珠,串联起五重生活细节:炉中香消不续,一慵;锦被乱陈不叠,二慵;髻鬟蓬松不梳,三慵;宝奁蒙尘不拭,四慵;日上帘钩不觉,五慵。“任“字贯穿其间,将慵态推向极致,看似琐碎的闺阁图景,实为层层剥露愁绪的心理切片——非不能为,实不愿为,因心灰意冷而意兴阑珊。此“慵“字堪称词眼,以肢体的倦怠映射心灵的疲惫,让读者从人物外在的颓唐中窥见内心翻涌的愁云。“生怕离怀别苦“始切题旨,却以“欲说还休“宕开笔势。万千愁绪本待向丈夫倾诉,话到唇边却吞咽回心——深知离愁只会徒增对方烦忧,宁可独自咀嚼痛苦,这般委曲求全的痴念,恰是封建女性情感表达的典型困境。“新来瘦“三句以否定句式奇峰突起,断然排除“病酒““悲秋“等文人惯常归因,将消瘦缘由锚定为难以言说的离愁,如剥茧抽丝般将个体情感从类型化的悲情中剥离,凸显女性特有的细腻创伤。下阕以“休休“二字断冰切玉,完成从别前到别后的时空跳跃,略去饯行的缠绵与离别的涕泗,以“千万遍《阳关》难留“的决绝,道尽人力难抗离别的无奈。“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双典合用,既以刘晨阮肇入桃源不复返的典故,喻丈夫离去后音书渺茫;又反用萧史弄玉乘凤仙去的传说,自比困守空楼的凡妇——仙凡对举间,既藏婚姻疏离的隐忧,更显尘世女子被命运禁锢的悲凉。“烟锁“二字尤具张力,既写楼外雾气迷蒙,更喻内心阴霾不散,将现实困境幻化为具象的精神桎梏。结尾以顶真格构建情感闭环:“楼前流水“承接“秦楼“空间,“终日凝眸“呼应“念“字情痴,流水本无知无情,词人却以“应念我“强赋予感知,此等痴语恰见深情。“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尤具时空穿透力——今日望眼欲穿之愁未散,已预见明日山长水远之愁又生,愁绪如流水般循环增殖,永无尽期。全词以“慵“字蓄势,于肢体的懈怠中积蓄情感势能;以“痴“字收束,在对流水的虚妄期许中迸发绝望深情。物象、典故、音律皆成愁思载体,而女性视角的独特切入,更使传统闺怨突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窠臼,升华为对封建婚姻中个体孤独的生命叩问。当“烟锁秦楼“的意象最终定格,我们看见的不仅是一位倚楼守望的女性身影,更是整个宋词史上,被时代迷雾笼罩却始终凝视着爱与自由的灵魂剪影。
4. 作品点评
本词以细腻笔触抒写惜别的深婉情致与刻骨铭心的思念,上片聚焦离别前的心理凝视,下片展开别后的时空想象,通篇如工笔长卷,在细节皴染中见深情。结拍三句以顶真格构建情感的莫比乌斯环:”楼前流水”承接”秦楼”空间,”终日凝眸”坐实”念”字痴情,流水本是无情之物,词人却强赋其”应念我”的知觉,此等痴语正见深情之极致。正如汤显祖评《牡丹亭》”情至起生死”,此处以无理之语写至情之思,让流水成为痴情的见证者——它既倒映着主人公终日倚楼的身影,更承载着她无人诉说的心事。”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以时间的延展性深化愁思的重量:今日之愁尚未消解,明日之愁已在孕育,愁绪如流水般绵绵不绝,形成永恒的情感闭环。沈际飞”阿阁洞房,立变为离亭别墅”之评,道破了这种从温馨到孤寂的瞬间转换,堪称千古知音。全词最动人处,在于对女性心理的纤毫毕现的刻画:从离别前的隐忍克制,到别后的痴望沉迷,再到对愁绪永劫的预知,层层递进地展现了封建语境下女性的情感张力。这种将个体离愁升华为生命体验的书写,突破了传统闺怨词的套路化抒情,在”慵””痴””愁”的递进中,完成了对女性精神困境的深度观照。
# “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端的为著甚的?
明杨慎《草堂诗馀》卷四
# 出自然,无一字不佳。
明茅映《词的》卷四
# (眉批)非病酒,不悲秋,都为苦别瘦。又:水无情于人,人却有情于水。(评语)写出一腔临别心神。而新瘦新愁,真如秦女楼头,声声有和鸣之奏。
明李攀龙《草堂诗馀隽》卷二
# 懒说出,妙。瘦为甚的,尤妙。“千万遍”,痛甚。转转折折,忤合万状。清风朗月,陡化为楚雨巫云;阿阁洞房,立变成离亭别墅。至文也。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三
# 宛转见离情别意,思致巧成。
明李廷机《草堂诗馀评林》卷三
# 满楮情至语,岂是口头禅。
明陆云龙《词菁》卷二
# 亦是林下风,亦是闺中秀。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十二
# 雨洗梨花,泪痕有在;风吹柳絮,愁思成团。易安此词颇似之。
明竹溪主人《风韵情词》卷五
# 清照原阕,独此作有元曲意。阮亭(王士祯)此和不但与古人合缝无痕,殆戛戛上之。清照而在,当悲暮年颓唐矣。
清邹袛谟《倚声初集》卷十六
# 张祖望曰“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此类甚多,略拈出一二……”
清王又华《古今词论》节录《〈掞天词〉序》
# 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新来瘦”三语,婉转曲折,煞是妙绝。笔致绝佳,馀韵尤胜。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十
# “千万遍”,痛甚。
明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八
#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
清张祖望《古今词论引》
# 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起三句,言朝起之懒。“任宝奁”句,言朝起之迟。“生怕”二句,点明离别之苦,疏通上文;“欲说还休”,含凄无限。
现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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