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观少陵诗":我看杜少陵的诗,
# 少陵:杜甫曾居长安城南少陵附近,故自称“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
"为与元气侔":和化生万物的元气是一样的。
# 侔:相等,齐等。,元气:指天地未分前的混一之气。这种混一之气,清而轻者上开为天,浊而重者下沉为地。古人认为这是世界物质本原。
"力能排天斡九地":他的诗气度不凡,能推开九天,旋转大地,
# 斡九地:旋转大地。斡,旋转。九地:犹九州,天下。,排天:开拓天宇。
"壮颜毅色不可求":表现出来的雄壮品貌和坚毅精神是世间少有,难以企及。
"浩荡八极中":在这浩瀚的天地之间,
# 八极:八方最边远的地方,指整个世界。
"生物岂不稠":有无数的事物,
# 稠:密,多。
"丑妍巨细千万殊":有丑的、美的、大的、小的,千千万万且有千差万别,
# 妍:美丽。
"竟莫见以何雕锼":杜甫的诗却能把它们刻画得巨细无遗,极其逼真。
# 雕锼:刻镂,雕刻。
"惜哉命之穷":可是这样的人才,确实命途多舛,
"颠倒不见收":一生穷困潦倒,得不到朝廷的重用。
# 不见收:不为朝廷录用。收:接纳,这里指被朝廷任用。,颠倒:指困顿潦倒。
"青衫老更斥":他年近半百只担任了一个小官,可是后来还是免不了被贬谪流徙,
"饿走半九州":忍饥挨饿漂泊了半个九州。
"瘦妻僵前子仆后":他的家庭生活非常穷苦,妻子瘦弱而倒下,幼子饿死,
"攘攘盗贼森戈矛":一家人还常常受到盗贼兵祸的威胁。
# 戈矛:戈和矛。泛指兵器。,森:密集的样子。,攘攘:纷乱拥挤的样子。
"吟哦当此时":这样的环境下,杜甫依然心怀国家社稷,他不忘吟哦,
"不废朝廷忧":他用诗歌去揭露战争的残酷,去表现民间疾苦。
# 废:终止。
"常愿天子圣":他的心愿就是希望皇上能成为像饶舜那样圣明的君主,
"大臣各伊周":大臣都能像商朝的伊尹和周朝的周公旦一样贤能。
"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住所破旧,让他受冻死去也愿意,
"不忍四海寒飕飕":只要所有的士子都能不受冻,有安身之地。
# 不忍四海寒飕飕:张本句作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飗。飕飗(liú):寒气、寒风,亦指风雨声。
"伤屯悼屈止一身":若只是悲叹个人困境,伤感怀才不遇,
# 悼屈:为怀才不遇者感伤。悼念,悲伤。,屯:艰难困顿,不顺利。
"嗟时之人死所羞":这样感慨时运不济的人我也为他们感到羞愧。
# 死:张本作我。
"所以见公像":所以当我看到杜甫的画像,
# 像:原作画,据张本改。
"再拜涕泗流":想起了他高洁的品质和过人的才华,也忍不住参拜,感激涕零。
# 涕泗:泪涕。涕,眼泪。泗,鼻涕。,再拜:再度下拜,古人致崇高敬礼的仪式。
"惟公之心古亦少":像杜甫这样高尚的心灵自古以来就少有了,
# 惟:张本作推。
"愿起公死从之游":还是希望他能起死回生,我好从之而游。
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王安石(1021~1086),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封于舒、荆,又谥文,故世称临川先生、王荆公、王文公。神宗时,王安石两度为相,推行新法(史称“王安石变法”),由于保守派强烈反对,推行迭遭阻碍。王安石的散文雄健峭拔,名列“唐宋八大家”。诗歌遒劲清新,词虽不多而风格高峻。诗歌代表作品有《泊船瓜洲》《登飞来峰》《书湖阴先生壁》《元日》等。散文代表作品有《伤仲永》《祭欧阳文忠公文》。文集今有《王文公文集》《临川先生文集》,后人辑有《周官新义》《诗义钩沉》。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杜甫画像》是宋代王安石所作的七言古诗,也属于人物咏怀诗。全诗以凝练笔触,高度概括杜甫诗歌崇高的思想境界与卓越的艺术成就,酣畅淋漓地抒发对这位诗坛先辈的敬慕之情。诗中不仅勾勒出杜甫心系苍生、笔载现实的诗人形象,更将其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娓娓道来。
2. 写作手法
比喻:“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一句运用了比喻手法。诗人将杜甫的诗歌比作“元气”,“元气”在古代哲学概念中,被视为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是一种充满生命力、雄浑宏大且生生不息的存在。王安石以此作比,意在强调杜甫诗歌如同“元气”般,具有磅礴的气势、充沛的力量和深厚的内涵,高度赞扬了杜甫诗歌在思想与艺术上达到的极致境界。
3. 分段赏析
“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此联总起全诗,以“元气”喻杜甫诗歌的本源力量。“元气”指天地初始的混沌之气,暗含杜甫诗作具有创世般的浑厚生命力。“侔”(等同)字将诗歌境界提升至宇宙维度,凸显杜甫诗歌超越时代的崇高地位。王安石以道家哲学视角,赋予杜诗形而上的哲学意蕴。“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排天斡九地”运用夸张手法,以具象化动词“排”“斡”展现杜诗扭转乾坤的力量感。“九地”指地下深处,与“天”形成空间张力,暗合杜甫“天地肃清堪四望”的雄浑气象。“壮颜毅色”转入人物刻画,将诗歌力量人格化,暗示杜甫忧国忧民的刚毅精神源于其面容气质。“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八极”代指宇宙八方,展现杜甫诗歌包容万象的广度。“生物岂不稠”以反问强调世间万象的繁复,反衬杜甫能以有限诗篇涵盖无限世相的超凡功力。此联暗含对杜甫“诗史”特质的定位,呼应其“穷年忧黎元”的创作立场。“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丑妍巨细”囊括世间一切审美范畴,“千万殊”强化差异性。王安石以否定句式“莫见以何雕锼”,揭示杜甫诗歌“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看似未经雕琢,实则暗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锤炼功夫,体现江西诗派对杜甫“点铁成金”理论的继承。“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转折至杜甫生平际遇。“命之穷”非指个人困顿,而是以“颠倒”二字概括其“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与“江湖飘零”现实间的剧烈冲突。王安石作为改革家,对此中士人精神困境有深刻共鸣,为下文“饿走半九州”的具象描写埋下伏笔。“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青衫”借唐代官服制度,暗示杜甫始终未获重用的悲剧命运。“老更斥”三字浓缩其晚年漂泊轨迹:从长安困守到流寓成都,最终病逝湘江,空间位移对应政治失意的时间累积。“半九州”以夸张数字强化流离广度,与上联“命之穷”形成互文。“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白描手法勾勒杜甫晚年惨状:妻儿冻馁而亡与“盗贼森戈矛”的社会动乱构成双重苦难图景。王安石刻意隐去具体史实,以象征性场景凸显普遍性民生疾苦,暗含对北宋积弊的批判意识。“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价值判断峰回路转:在个人绝境中,杜甫仍保持“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政治关切。王安石借此树立士大夫精神典范——将个体苦难升华为家国情怀,与自身“天命不足畏”的变法精神形成跨时空呼应。“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直抒胸臆的政治理想:“伊周”代指周公、召公,暗含对宋仁宗朝缺乏贤臣的委婉批评。王安石将杜甫“致君尧舜”的理想具象化为可操作的治国方略,体现其作为政治家的现实关怀,超越了传统诗人对君主的愚忠想象。“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引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典故,但解读者需注意:王安石删去了原句“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的期待,强化“宁冻死”的决绝姿态。此举既抬升杜甫人格境界,也暗含对“庆历新政”失败后理想主义者精神坚守的自我投射。“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批判性总结:将杜甫的悲剧从个人层面上升至时代层面。“屯”(困顿)、“屈”(压抑)不仅是杜甫遭遇,更是北宋党争背景下士人群体的集体困境。“死所羞”三字锋芒毕露,暗讽当时士大夫“知其不可而不为”的苟安心态。“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情感高潮与价值重估:王安石突破传统咏画像诗的追慕范式,以“再拜涕泗”的仪式化动作,将杜甫升格为精神导师。末句“愿起公死”颠覆了“古亦少”的论断——在王安石眼中,杜甫精神不仅空前,更当成为当下改革的精神资源。这种“以古证今”的写法,使怀古诗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
# 荆公深知杜酷爱杜,而又善言杜,此篇于少陵人品心术、学问才情独能中其窾会。后世颂杜者,无以复加矣。
明末清初仇兆《杜诗详注》补注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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