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太息以掩涕兮":我揩着眼泪啊声声长叹,
# 掩涕:掩面而泣。,太息:叹息。
"哀民生之多艰":哀叹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 艰:难。,民生:人生。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我虽爱好修洁严于责己,
#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余虽”二句:我虽然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可)早上进速晚上即遭贬黜。好,爱慕、崇尚。修婍,美好。靰羁,喻指束缚、约束。靰:马缰绳。羁,马络头。
"謇朝谇而夕替":早晨直言进谏晚上就被罢免。
# 替:废弃。,谇:谏诤。,謇:楚地方言,助词,无实义。
"既替余以蕙𬙋兮":他们攻击我佩带蕙草啊,
# 既替余以蕙𬙋兮:“既替”二句:既因为我用香蒸作佩带而贬黜我,又因为我采摘白芷为饰而给我加上罪名。蕙,一种香草,俗名佩兰。𬙋,佩带。
"又申之以揽茝":又指责我爱好采集茝兰。
# 茝:一种香草,即白芷。,申:重复、加上。
"亦余心之所善兮":这是我心中追求的东西,
"虽九死其犹未悔":就是多次死亡也不后悔。
# 悔:怨恨。
"怨灵修之浩荡兮":怨就怨楚王这样糊涂啊,
# 浩荡:荒唐。,灵修:指楚怀王。
"终不察夫民心":他始终不体察别人心情。
# 民心:指屈原自己的心。一说指人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群臣都妒忌我的丰姿,
#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众女”二句:众多小人嫉妒我秀美的蛾眉,诽谤我好做淫邪之事。众女,喻指小人。蛾眉,喻指美好的品德。
"谣诼谓余以善淫":造谣诽谤说我妖艳好淫。
# 谣诼:毁谤。谣:诋毁。
"固时俗之工巧兮":庸人本来善于投机取巧,
# 固时俗之工巧兮:“固时”二句:世俗本来是善于取巧的,违背规矩而任意改变正常的措施。固,本来。时俗,世俗。
"偭规矩而改错":背弃规矩而又改变政策。
# 错:通“措”,措施,指先圣之法。举措。,改:更改。,偭:违背。
"背绳墨以追曲兮":违背是非标准追求邪曲,
# 背绳墨以追曲兮:“背绳”二句:违背准绳而追随邪曲,竟相把迎合讨好奉作法度。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喻指准绳、准则。追曲,追随邪佞。曲:斜曲。
"竞周容以为度":争着把苟合取悦作为法则。
# 周容:迎合讨好。
"忳郁邑余侘傺兮":忧愁烦闷啊我失意不安,
# 忳郁邑余侘傺兮:“忳郁”二句:忧愁烦闷而又失意,独有我在此时走投无路。郁邑,强调忧闷之深切,都是“忧愁烦闷”的意思。邑:同“悒”愁闷不乐。 侘傺,失意的样子。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现在孤独穷困多么艰难。
"宁溘死以流亡兮":宁可马上死去魂魄离散,
# 流亡:随流水消逝。,溘:突然。
"余不忍为此态也":媚俗取巧啊我坚决不干。
# 此态:指迎合讨好他人的丑态。
"鸷鸟之不群兮":雄鹰不与那些燕雀同群,
# 鸷鸟之不群:猛禽不与凡鸟同群。鸟,凶猛的鸟,指鹰、雕等。不群:指不与众鸟同群。
"自前世而固然":原本自古以来就是这般。
"何方圜之能周兮":方和圆怎能够互相配合,
# 何方圜之能周兮:“何方”二句:哪有方枘和圆凿能够相合,哪有道不同却能够相互安处的?方圜,方枘(榫头)和圆凿(榫眼)。圜,同“圆”。周,合。
"夫孰异道而相安":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
# 道:不同的道路。,孰:何、怎么。
"屈心而抑志兮":宁愿委曲心志压抑情感,
# 屈心而抑志兮:“屈心”二句,受着委屈压抑着意志,忍受着责备和辱骂。屈:委屈。
"忍尤而攘诟":宁把斥责咒骂统统承担。
# 诟:辱骂。,攘:容忍。,尤:责备。
"伏清白以死直兮":保持清白节操死于直道,
# 伏清白以死直兮:“伏清”二句:保持清白而献身正道,本来是古代圣贤所推崇的。伏,同“服”保持。
"固前圣之所厚":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 厚:厚待。
"悔相道之不察兮":后悔当初不曾看清前途,
# 悔相道之不察兮:“悔相”二句:后悔选择道路时没有看清,我久久伫立而想返回。相,观察。
"延伫乎吾将反":迟疑了一阵我又将回头。
# 延伫:久立。延:长。
"回朕车以复路兮":调转我的车走回原路啊,
# 回朕车以复路兮:回朕”二句:掉转我的车子返回原路,趁着迷路还不算远的时候。复路,回原路。
"及行迷之未远":趁着迷途未远赶快罢休。
# 行迷:走入迷途。,及:趁着。
"步余马于兰皋兮":我打马在兰草水边行走,
# 步余马于兰皋兮:“步余”二句:让我的马缓缓走在长着兰草的水边,驱马疾行到长着椒树的山冈暂且在那里休息。步,缓行。皋,水边地。
"驰椒丘且焉止息":跑上椒木小山暂且停留。
# 止息:休息一下。,焉:在那里。,丘:山冈。
"进不入以离尤兮":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
# 进不入以离尤兮:“进不”二句:到朝廷做官不被(君王)接纳而又遭受指责,退下来重新整理我当初的衣服。不人,不被容纳。初服,指出仕前的服饰,比喻原先的志向。尤:罪过。
"退将复修吾初服":那就回来把我旧服重修。
# 修吾初服:指修身洁行。
"制芰荷以为衣兮":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
# 芰荷:菱叶与荷叶。,制:裁制。
"集芙蓉以为裳":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
# 芙蓉:莲花。
"不吾知其亦已兮":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罢了,
# 不吾知其亦已兮:“不吾”二句:不了解我也就算了,只要我本心确实是美好的。不吾知,即“不知吾”。
"苟余情其信芳":只要内心真正馥郁芳柔。
# 芳:美好。,苟:如果、只要。
"高余冠之岌岌兮":把我的帽子加得高高的,
# 高余冠之岌岌兮:“高余”二句:加高我高高的帽子,加长我长长的佩带。高“指高帽。岌岌,高耸的样子。
"长余佩之陆离":把我的佩带增得长悠悠。
# 陆离:修长的样子。
"芳与泽其杂糅兮":虽然芳洁污垢混杂一起,
# 芳与泽其杂糅兮:“芳与”二句:服饰的芳香和佩玉的润泽交织在一起,我光明纯洁的品质还是没有减损。芳:指芬芳之物。
"唯昭质其犹未亏":只有纯洁品质不会腐朽。
# 亏:减损。,昭质:光明纯洁的本质。,唯:只有。
"忽反顾以游目兮":我忽然回头啊纵目远望,
# 游目:放眼观看。
"将往观乎四荒":我将游观四面遥远地方。
# 往观:前去观望。
"佩缤纷其繁饰兮":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
# 佩缤纷其繁饰兮:“佩缤”二句:佩戴的饰物缤纷多彩,浓烈的芳香更加显著。缤纷:极言多。
"芳菲菲其弥章":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
# 章:明显。,菲菲:香气浓烈章,同“彰”。
"民生各有所乐兮":人们各有自己的爱好啊,
# 民生各有所乐兮:“民生”二句:人生各有各的爱好,我独爱美好并且习以为常。民生:人生。
"余独好修以为常":我独爱好修饰习以为常。
# 常:恒常之法。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改变,
#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虽体”二句:即使被肢解我仍然不会改变,难道我的心会因为受到惩罚而停止(爱美好,从正道)。惩,因受创而戒止。犹:尚且。
"岂余心之可惩":难道我能受警戒而彷徨!
# 惩:惧怕。
战国时期诗人、政治家,楚辞的创立者和代表作者
屈原(前340?~前278?),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名平,字原,出生于楚国丹阳秭归(今湖北宜昌)。早年深得楚怀王信赖,曾任左徒、三闾大夫等职,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却遭贵族子兰、靳尚等人谗害而去职。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后,自沉汨罗江。屈原在楚国地方文艺的基础上,创作出“骚体”形式,开辟了“香草美人”的传统,被誉为“楚辞之祖”。其以华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融化神话传说,抒发热烈感情,塑造鲜明形象,对后世影响很大。主要作品有《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
1. 主题及内容介绍
这是一首抒情诗,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诗。诗歌以诗人自身的身世、遭遇和心志为中心,深刻反映出诗人对国家和人民炽热的热爱之情。
2. 写作手法
比喻:“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以“众女”(后宫嫔妃)喻朝中奸佞,“蛾眉”(美貌)喻自身才能与正直,揭露小人因嫉妒而诽谤。想象:“驷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风余上征”,驾着玉龙,乘上凤凰,突然乘风飞升,“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到达昆仑山的悬圃,通过“玉虬”“鷖”“苍梧”“县圃”等神话元素,营造出雄伟瑰丽的意境,展现了诗人对理想境界的向往。比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那些女子嫉妒我的美貌,造谣说我善淫,以“众女”比喻朝廷中的小人,以“蛾眉”比喻自己的才能,形象地揭露了小人的谗言与迫害。这种“男女君臣之喻”的手法,使政治关系变得具体可感,增强了情感的感染力。象征:“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我种植了九畹的兰草,又栽种了百亩的蕙草,以种植香草比喻培养贤才,表达对“举贤授能”的“美政”的追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分垄种植留夷与揭车,夹杂种植杜衡与芳芷,以香草的繁茂象征贤才的众多,体现了诗人对国家兴盛的期望。
3. 分段赏析
第一层:前四句,开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以动作(掩涕)与直抒胸臆(哀)结合,展现诗人忧国忧民的形象。民生之“艰”既指百姓疾苦,亦暗喻楚国政治腐败的时局。随后自述因追求美德(“好修姱”)而遭谗言,朝夕之间被废黜(“朝谇夕替”)。“蕙纕”“揽茝”以香草为喻,象征其高洁品行:纵使因佩戴香草(喻坚守正道)被贬,仍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绝誓言,凸显矢志不渝的操守。第二层:中八句,“怨灵修之浩荡”直斥楚王昏庸无度(“浩荡”本指水势汹涌,此处反讽其糊涂),不察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以男女喻君臣,“蛾眉”喻美德,“谣诼”揭露小人以“善淫”污蔑忠良的卑劣。继而批判世俗投机取巧(“工巧”):他们违背法度(“偭规矩”“背绳墨”),以苟合取容为准则(“竞周容以为度”)。连用“规矩”“绳墨”等匠作意象,痛斥价值颠倒的黑暗现实。第三层:后八句,“忳郁邑”四句倾泻愤懑:诗人独陷困厄(“侘傺”“穷困”),却以“宁溘死以流亡”明志,决不与世俗同流!“鸷鸟不群”自喻孤高本性,以猛禽(鸷鸟)不与凡鸟同群,强调“方圆不周”“异道难安”的哲理,宣告正邪不两立。结尾“屈心抑志”四句将情感推向高潮:忍辱负重只为“伏清白以死直”,以“前圣所厚”呼应历史正义,表明愿为清白与正道赴死,完成精神殉道的升华。
# 屈原虽流放,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
不详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第五》
# 统观屈子情思之发展,《离骚》为疏远之情所困,欲隐之以待时。
现代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
#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汉刘安《离骚传》
#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彩,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
#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第五》
# 老子《道德篇》为玄言之祖,屈宋《离骚》为辞赋之祖,司马迁《史记》为纪传之祖,后人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过规矣。
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
# 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
# 离骚体风雅,光可争日月。
宋李纲《著迂论有感》
# 离骚兮作文章祖,始知孕秀钟英才。
宋冯时行《遗夔门故书》
# 离骚照白日,至今祖文章。
宋李流谦《邺守以石刻屈平昭君像见惠因思大夫之忠贯白日而凌秋霜在所不论而昭君以倾国之艳擅天下之色乃不肯自同众姬货画师以求媚此尤为可感者为赋此篇》
# 屈原离骚二十五,句句字字皆瑶琨。
宋项安世《贺杨枢密新建贡院三十韵》
# 《离骚》以灵脩、美人目君,盖托为男女之辞而寓意于君,非以是直指而名之也。
宋朱熹《楚辞集注》
# 莫讶灵均苦费词,骚章炳炳日星垂。身虽楚泽有遗恨,名与湘流无尽期。
宋史弥宁《吊湘累》
# 一卷离骚清彻骨,跫然空谷足徽音。
宋《和僧彰无文送兰花韵》柴元彪
# 离骚谓绝响,此道传人心。
元方回《学诗吟十首》
# 《离骚》《九章》,仓恻浓至。《离骚》之致,深永为宗。……纾迴断续,《骚》之体也;讽谕哀伤,《骚》之用也;深远优柔,《骚》之格也;宏肆典丽,《骚》之词也。宏丽之端,实自《离骚》发之。……屈原氏兴,以瑰奇浩瀚之才,属纵横艰大之运,因牢骚愁怨之感,发沉雄伟博之辞,上陈天道,下悉人情,中稽物理,旁引广比,具网兼罗,文词巨丽,体制闳深,兴寄超远,百代而下,才人学士,追之莫逮,取之不穷,史谓争光日月,讵不信乎。
明胡应麟《诗薮》
# 以情为里,以物为表,抑郁沉怨。
近代刘师培《论文杂记》
# 战国之世……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现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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